濠州城里今日还是如往常一般热闹。城里的东升客栈却来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
一身白衣,一顶草帽,一双草鞋。旁边放了一个小小的背篓,里面用了块布遮盖,不知装了何物,其中却探出一个圆圆的猫脑袋,一双眼睛甚是灵动。
这白衣草帽青年,旁人倒确实难以看出他是干什么的。若说是个读书人,举手投足间又尽显豪迈粗俗,毫无儒雅之意。若说是个世家公子,这身边怎又没个护卫,还自己背个简陋的背篓?若说是个赶路的江湖人,手里却又无一刀剑防身?若说是个农夫,倒还有几分符合,可哪又有农夫穿白衣的?且这青年虽肤色不白,却又不似寻常庄稼人那般脸上尽是风吹雨打所留痕迹。
奇怪!来往客人看到此人,皆感奇怪。因此这草帽男子在这独自喝茶许久,竟无一人上前攀谈。
“这茶比之九华园里师父留下来的,可就差远了。”奇怪草帽男子叹了口气。
这人自然便是元游了。自上回袁青离去后,又已过了七日了。他知经袁青一役后,自己亦不可能长久地在九华园安稳待下去了,加上师父离去时的嘱托,算来也快到了时间。于是便收拾一二,沿着柳溪离开了九华园。他想自己初入江湖,还是先找人打探一二,了解了解这江湖情势才好。因此便先到了这最近的濠州城,在这东升客栈住了下来。可未曾想自己在这坐了一天,也无人上前攀谈。
日渐西沉,店家小二已将蜡烛点上。客人们渐渐散去。或是归家度夜,或是上楼入梦了。不一会儿,便只剩元游在此处坐着了。
却忽然进来个黑衣青年。进门后便径直向元游那桌走去。之后便坐在了元游对面。这时背篓中的阿柳却醒了,它紧盯着这对面的黑衣青年。元游却轻轻摸了摸它脑袋,然后将它按进了背篓,将黑布把它盖住。阿柳却发出几声不瞒的呜咽。
接着这黑衣青年向店小二招招手,小二便笑着拿了个茶碗过来。只是这小二心里也有点无奈。
这草帽男子昨夜至此住了一晚,今日又在这,只点了一壶茶,还让小儿加水冲泡了几次。不似江湖豪客那般大食酒肉就算了,竟连碗素面也不肯点。只日间自己从背篓里拿出两个锅巴,就着茶水咽了。莫非真是个没乡下来的穷小子,来这城里给某个大财主做苦工的?可昨晚住店的时候,这客人可毫不吝啬自己的银子。一下便付了三晚的钱。这让小二很是不解。
莫非奇怪之人,就专做些此种奇怪之事?
可这黑衣青年就更是让人奇怪了。进来便向那戴着草帽的客人走去,才刚坐下,也不跟那草帽客人打个招呼,便想蹭人家茶水喝。此等白吃白喝的行为,小二倒也不敢说什么。他在这濠州城里已待了不少年月,深知越奇怪的人越得好生伺候,不可得罪。若是一时疏忽,恐怕这些江湖人立时便要了他的性命。
因此小二把茶碗捧给这黑衣青年后,又询问客官还有何需要,知道无事后才小心翼翼地退开了去。
黑衣青年一言不发,一手端起茶碗,另一只手便向元游面前的茶壶摸去。
这一摸自然是摸到茶壶了,可是却拿不回自己身前。只因有一只手已经扣到了茶壶顶上。
黑衣青年盯着元游,元游却只盯着自己身前的茶碗。
片刻后,茶壶仍是纹丝不动。
黑衣青年嘴角微微扬起,“看来今天想喝这茶壶里的茶,怕是有点难了。”
元游仍然若雕塑一般盯着自己的茶碗。
黑衣青年的另一只手却放下了自己的空茶碗,直向元游的茶碗抓去。
“那便借阁下茶碗里的茶一用了!”
这次他却连茶碗都没摸到了。又有只手将他这只手给拦在了空中。
黑衣青年手腕一翻,对方那只手也顺势一扭。当下两只手便在这茶碗上方交锋起来。
一时只见这桌子之上,两只手分别抓住茶壶的一边,如静止了一般丝毫不动。而一只茶碗正冒着腾腾热气,还有两只手便在这热气中纠缠。小二在远处偷望着,只觉仿若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朦朦胧胧,绰绰约约,飘飘渺渺。刹那之间失了神,竟以为乃两条蛟龙于云间相斗,幻影千重,若隐若现,似梦非梦,亦真亦幻。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几千年,又好像仅仅只是一瞬间。只听得一声龙吟,一条龙已将另一条龙缠缚住,使其不得动弹。小二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确实只是两只手而已。当下背后一身冷汗,不敢再看,悄悄离开了。
“唉。”黑衣人摇了摇头,将抓在茶壶上的手伸了回来。“看来此次是喝不了阁下的茶了。”一时之间竟显得大为惋惜遗憾。
元游松开黑衣人的另一只手,将茶碗端起,一饮而尽。接着又拿起茶壶,倒满茶碗。再将黑衣人身前的空茶碗也拿了过来。
“这倒未必。想来阁下也是个喜茶之人。若是我不成人之美,反倒是我的不对了。”元游将这黑衣人的茶碗也倒满。端起来对着黑衣人笑道。
“不过这茶乃是不凡之物,这小小一壶茶水,却也是经那采青、萎凋、杀青、揉捻、提香等多个过程制成茶叶,再由商帮农夫不辞辛劳运进这濠州城里,再由客栈里的师傅使那山间泉水精心泡制而成。因此将这茶分与阁下同饮,倒也有些不舍哩!”
黑衣人不知他是何意,心想这壶茶怕是客栈随便用陈茶叶与开水冲泡的,何来不凡一说。当下也只能笑道:“确是如此!”
元游脸上朴实的笑容更盛:“既然如此,不如便将此茶卖与兄台,如此岂不正是你我同乐、皆大欢喜?”
黑衣人脸上却只能勉强挂着笑,道:“不知阁下想要什么?”
元游叹口气,正色道:“在下初入江湖,于这江湖行情知之甚少,若是兄台不吝赐教,告知一二,在下定当感激不尽,将这茶水赠与兄台,聊表谢意。”
黑衣人舒了一口气。眼珠一转,心底已拿定主意。
“兄台此话何意?今日欲喝兄台之茶是假,欲与兄台结友是真。在下虽然知之甚少,也定将在下所知尽数相告。这自然不是贪图兄台的宝茶,仅是以朋友之身,助兄台之事而已。”
元游将茶递给黑衣人。“那便劳烦兄台了。”
黑衣人道一声无妨,便接过茶水,小嘬一口,缓缓道来。
“如今皇上昏庸,佞臣当道,搞得百姓食不充口,褐衣不完,称得上是民生凋敝。因此如今这江湖上也大不太平。山贼聚众,强盗结群,邪武横行。”黑衣人说着,竟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
“山贼强盗仅仅为祸一方,而那些邪武人士却是遍布天下,这些人大多性格残酷,滥杀嗜血,在江湖中闹出了不少事。他们还拉帮结派,成立了不少邪武门派,在这江湖上掀起了一阵阵风风雨雨。”黑衣人停了下来,又喝了一口茶。“当然,各大正道门派也一直在打击这些邪武门派。”
“如今,正道之中的大门派,当属鸿安寺、沧源派、鹤幽堂三个门派最为鼎盛,而邪武门派中,天冥帮、邪仙教、鬼毒门、合凤山四门声势浩大。此外,还有传承已久的唐门以及杀手组织断魂堂。这两大门派倒是不参与正邪之争,称得上是亦正亦邪。其余的,便是一些如双雁镖局、听风船行等一些二三流的势力了。”黑衣人说完这些,将碗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又自己拿过茶壶,将茶碗倒满。这次元游倒没有阻拦他了。
“这是如今分布在这江湖上的大致势力。除此之外,这江湖中,还有一个超然物外的势力。”黑衣人说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
“在我大吴与北边儿的唐、西边儿的楚交界之处,那长江边上,有一座存在了几百年的巨大武城。这座城聚集三国武者,不受三国管辖。城中武者也拉帮结派,不停争斗。可城中的武者会选举出一名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人担任城主,武者们形成的各个势力也都会听从这城主之令。这扶安城内各种门派加起来,使得扶安城成为天下第一的武者势力。还好这扶安城当年建城时便立下了一个规矩:外来武者可以进入扶安城,可扶安城内的势力不可向外扩张,甚至想要插手江湖中事也须得到城主以及各大势力首领的同意,否则将受到扶安城内所有势力的讨伐。因此,扶安城这么多年来虽然稳居天下武林第一的宝座,但其实甚少插手江湖中事。是以江湖上谈论门户派别时,总是不把这扶安城考虑进去的。”黑衣人一口气说完,再将倒的第二碗茶一饮而尽。
元游听到这里,倒是思考了起来。
师父此次出去,最后应该也是到了扶安城的。这扶安城,自己恐怕也得去跑一趟。
而刚刚黑衣人所言的江湖门派中,与师父离去时所描述的大概相同,唯独邪武一方近年来多了一个合凤山罢了。而那个杀手组织断魂堂,元游倒是有点兴趣。毕竟当初追杀小袁子的,可就是这断魂堂。
因此元游开口道:“兄台对这断魂堂可曾了解?”
黑衣人一愣,接着眼珠子又转了几转。
“不瞒元兄,在下此次贸然前来冲撞了兄弟你,正是这断魂堂捣的鬼。”黑衣人正色道。
“这断魂堂与其他门派又大不相同。堂内的杀手都是分散四方,只与堂主联系。杀手之间也大多也互不相识。这断魂堂干的是拿钱杀人的买卖,但他们又绝对服从堂主命令。堂主叫他们杀谁,那自然是不用给钱的。而堂主若是让他们杀自己的亲人、朋友,或是让他们去杀一个根本不可能杀掉的人,他们也不会犹豫。”黑衣人叹了口气。
“当然,也不知道这些杀手究竟有没有亲人和朋友。我猜大概是没有的吧。毕竟,他们也只是个杀人工具,算不上一个人了。”
元游听到这里,心里面却是一阵心寒与愤怒。
人生下来便是有各种情感的。断魂堂恐怕在暗地里对不少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训练。以至于最后活下来的人也已经被折磨到麻木,成为一个没有七情六欲、只会杀人的工具了。
“看来这断魂堂,也并非什么好东西。”元游心底暗暗地道。
“此次我来冒犯了元兄,便是这断魂堂传消息于我,说道有一件宝贝在一个乡野小子……哦,在元兄你手上,这个,兄弟我甚是心动,于是便来叨扰元兄,想要讨得这件宝贝。”这断魂堂给他传的消息是,那件宝物在一个乡野穷小子手上。因此黑衣人这才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欲要从元游手中夺去这件宝物。哪想元游武功如此高强,这黑衣人也早在心里骂了断魂堂主无数遍了。
其实这断魂堂也没办法。这宝贝,断魂堂原本是势在必得。那日九华园刺杀后,便一直派人监视着元游二人。倒也从二人口中得知一些关于元游的事。之后袁青离开,得知元游并未同行,便又派人去追杀了一次,哪想竟让那袁青与黄犬都逃了去。索性一边继续寻找袁青的下落,一边也在暗中盯住元游。哪想无意中被这黑衣人听到了,既瞒不住,也不敢瞒,索性便告诉了这黑衣人。这黑衣人不但来头大,自己的武功也是不凡,加上断魂堂主也有意吹捧,因此才将元游说成个乡野小子了。哪想此番心机,却是开错了方子走错了路,不但没讨得这黑衣人开心,反而让这黑衣人满腔憋屈与怒火。
元游微微一笑。这黑衣人来的目的,他岂能不知?若是刚才自己技逊一筹,恐怕此刻早已魂游西天了。
他倒也没点破。黑衣人却说道:“元兄若是愿意拿出那件宝物,兄弟倒还想与元兄你做个交易。”
元游却道:“宝贝?什么宝贝?兄弟所言,我可是一句都没听懂呢!”
黑衣人看着元游,当下便会其意。片刻后,道:“既然元兄不知,那兄弟也不好再问了。今日已打扰元兄良久,兄弟就先告辞了。”说罢起身便准备离去。
元游这时却站起来,抓住了黑衣青年的手腕。说道:“兄弟且慢,说了半天,还不知兄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下次我也好去叨扰一二。”
黑衣人拉了拉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心里考虑一二,便无奈地道:“小弟姓徐,家在京都江都府,元兄若是来京都,直接到‘余隆园’,报上元兄大名,小弟便出来迎接你了。”
元游放开黑衣青年的手腕,笑道:“好,他日定当来府上拜会。”二人就此作别,黑衣人离去前又道:“我虽不敢再冒犯元兄,但那断魂堂,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元兄可千万要当心。”
元游道:“本当如此,兄弟我会小心的,你且安心去吧!”
黑衣人终是离去了。元游今晚一下知道了这么多东西,倒也有些困乏。于是便背上背篓,上楼去睡了。
躺在床上,想起刚才那黑衣人出手霸道至极,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而且他动作谈吐间,流露出几分贵气。加上他在谈及各大江湖门派时,始终有一种不屑在其中,好似这各大江湖门派,他都未曾放在眼里。最后离去时,还透露出自己是京都的人……
但这人本是来杀元游的,最后却是一副想要与元游交好的模样。走之前还叮嘱元游定要小心这断魂堂。这倒是令元游也有些迷惑。
“这姓徐的,也不简单啊……”元游终于在寂静中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