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穆云霄已经到了宫门后，宫人要开门，他喊停住，然后下轿，同大监说道：“给我准备一身衣服，还有一双干净的鞋子。”
大监愣了一下，旋即看向他的脚，那儿血肉模糊，怎么能穿的了鞋子。
穆云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毫不在意的摇头，道：“回家不能太狼狈，不然家里人是会担心地。”
大监没有再说什么，吩咐人去准备他要的东西，片刻功夫便已经拿来，他换了崭新的衣衫，又仔细的擦干净身上和脚上的血，穿戴好，最后重新绑了头发。
一番收拾，至少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他又借了帕子，沾了雨水，擦洗干净脸上的血水和污泥。
最后，他接过大监递过来的雨伞，一个人撑着，去拉开宫门。
随时宫门缓缓打开，一袭白衣的张若予出现在他的面前，跟她一起的是穆家上百幅牌位。
她面色泛红，似乎是烧的不轻，眼神也是微微眯着，隔得很远，他看到了，可她却没有看到他。
穆云霄的心狠狠一疼，可脸上却没有显现，他咬着牙，撑着伞，强忍身上的剧痛，一步一步朝张若予走去。
伞落在张若予上方，感觉不到那暴雨的力道，她才察觉不对劲儿，缓缓抬头，又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俊美的不像话的脸，稚气跟傲气一起呈现在这张脸上，他有着秀气的脸庞，眼神那么的澄澈，眼角却又微微上挑，给人一种傲气又自带风流的感觉。
其实她是喜欢他这种长相的，只是上一世被外面的风言风语吓到，又被沈衍的诗作吸引。
他的目光也落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好好地观察这个女人，她其实长得不赖，明明是小家碧玉的脸，可是又让人觉得不可轻视，想着她为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他的目光愈发温柔起来。
“若予，我们一起回家吧。”他低头看着她，一点一点蹲下，用身子帮她遮挡雨伞遮挡不住的暴风雨，声音温和，像是怕惊到她一般。
回家？
张若予猛的回神，因为麻痹而有些涣散的意识一点一点回来，目光定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是啊，这一世她是他的妻子了。
她还有穆家，还有他，他应该不会跟沈衍一样抛弃她的吧？
她的心在穆云霄的目光下逐渐柔软下来，不知怎么的，一直强撑着的那股子气突然就不见了，一股子酸涩突然从心口涌动，她的眼眶红了，眼圈里渐渐氤氲出水汽。
“你为什么来的这么晚，你知不知道我等的好难过，你知不知道我的腿好疼。”她眼泪婆娑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想把心里的怨气都发泄给他，尽管她之前想的是如何的安慰他。
“对不起，是我的错。”穆云霄怔了一下，旋即伸手把她拉入怀里，又拉住她的手，才蓦然发觉她的手真的好凉，他突然有些伤感，突然有些心疼，突然很想拥抱怀里的女子，帮她驱散寒气。
“若予，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承受了。”他在她耳边轻声念着。
张若予任由他抱着自己，她却在他怀里生硬又无奈，她想用手去触摸他的胸口，可是想到那里一定也布满了伤口，便又没有实施。
连翘跟绿衣见他们起的蹒跚，急忙上前搀扶，可是刺骨的疼痛还是从她膝盖传来，跪的太久了！
连带抚着她的穆云霄也差点摔倒，他焦急的去抱着她，可是腿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可他还是挺了下来，焦急地问道：“若予，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样？”张若予因为疼痛反而清醒了一些，她不想穆云霄担心，强忍着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尽量的平和，神色定了定，反而去关心起他来。
说着，她忙呵斥穆宁穆忠过来搀扶穆云霄，可穆云霄却一心牵挂着她，她就有些生气了：“等你好了再抱我，别逞强。”
一句话说的穆云霄面红耳赤又反驳不出来。
张若予刚要走，想起什么，急忙返回，蹲下，一块一块捡起地上的牌位，放在自己的心口，穆云霄见状，也急忙瞥开穆宁穆忠回去一起帮她，二人一起捡了韩久，才把上百牌位捡起小心送到马车里，然后二人上马车又遇到了难题，好不容易才上了马车，二人分别坐在一边。
马车吱嘎作响，外面电闪雷鸣还有雨声刷刷而下，随行的大夫帮穆云霄包扎伤口，对面的张若予冷极了，不时捏着毯子往身上拢，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姜糖茶，却无法彻底驱散寒气。
穆云霄不时看着她，他记得上一次见她还不是这么消瘦，眼圈周围黑黢黢的，一脸的疲惫，足见吃了多少苦，想到婚礼上她活气的样子，他心里微微酸涩。
张若予见他看向自己，抬头瞧着他，问道：“你看我作甚？”
“你是我娘子，我看你还不应该。”穆云霄下意识打趣，声音是笑的，眼底却是一片疼惜，罢了，又加了一句：“你受苦了。”
张若予低头喝了一口热茶，她的头上还覆着帕子，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意：“知道我受苦了，就该好好弥补我，别忘了在牢中你说过的话，若是违背，我不会饶你。”
张若予说完舒了一口气，又道：“听到没？”
说完，她朝穆云霄看去，却见他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始终不肯移开视线。
本来还有些羞恼，可是看着眼前的人不过才短短的几个月，就变了这么多，似乎高了，眉眼也多了一些风霜，再也没有了那时候的纵情惬意跟玩世不恭，反而一夕之间突然就长大了。
他看着她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感觉，感激又依恋，让张若予总是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沈衍。
曾经沈衍也用这种目光看向她的，那时候的他还未中第，却没有信心，她便一次次的安抚他，告诉他自己信任她，还把自己对科举的见解告诉他，他能够高中，其实也少不了她的功劳。
中第的那个晚上，沈衍喝高了，拉着她，抱着孩子，说他一定会不辜负她，那时候她是相信他的话的，可是却没想到后来他却把当时的誓言抛弃在了九霄云外。
想到往事，张若予心里突然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目光一时又恍惚起来，穆云霄看她直直盯着自己发呆，疑惑道：“若予，你在想些什么？”
张若予被穆云霄一喊，渐渐收回心神，笑起来：“我今日才发现你其实真的很英俊，尤其是这双眼睛。”
张若予瞧着穆云霄的眼睛，眉眼弯弯：“只是这眼里的东西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嗯，以前被父母家人保护，只知道花钱享乐，而现在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自然会跟以前不一样。”提及父亲，穆云霄下意识的便攥紧拳头，似乎在隐忍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外面时而雷声掠过，张若予看向被风吹开的帘子外，听着雷声，许久没有再等到穆云霄出声，她缓缓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穆云霄却也把目光看向车外，他的眼眶红了，他的手把在帘子上，身子不可抑制的抖动着，低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知道他正沉浸在悲痛之中。
从出事开始，到之前的那一刻，他一直在努力地撑着，他不想让人看到穆侯的儿子是个懦夫，不想把心中的惧怕让人知道，可是直到坐在这女子的面前，回忆着过往的种种，他突然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悲痛一旦撕开一道口子，那压制的一切就会趁机宣泄出来，那股子一直揪着他的疼痛，突然就开始喷薄而出，他一直觉得他会一生都在父亲的羽翼下过着二世祖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厄运突然降临，父亲死于非命，他被迫卸下天之骄子的光环，开始感受冷暖，他才知道以前的安逸生活不过是有人在替他负重前行，而现在那个人不在了，再也不在了，再也没人动不动呵斥他不长进，再也没有人动不动的拿板子教训他！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肩膀上的责任，那是明明悲痛欲绝愤怒异常，却又不得不妥协不得不隐忍的无奈。
他想起昔日斥责父亲世故斥责父亲不知道变通，如今他才意识到是大错特错。
他后悔最后没有听父亲的话，他竟然还在那个时候放狠话，如果知道那一别是永诀，他绝不会那样的不懂事。
张若予看着他的样子，对着其他人摆手，其他人便识趣退下去了。
马车里就只剩下她跟穆云霄二人，她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他身上，她不想打扰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时而哼唱着一首儿童喜欢吟唱的曲子。
那是穆侯带兵出征胜利归来，曾经在孩童之间流传的一首曲子，她记得当时她也在那些欢迎的人里面，跟其他人一起吟唱曲子欢迎穆侯点兵凯旋而归。
这曲子穆云霄曾经听过，那时他还也在欢迎的人里，有一次父亲看见了他，让卫兵把他抱了过来，他就坐在父亲身前，跟他一起享受着百姓的朝拜，那时候他觉得父亲神奇极了，他也想过长大了要跟父亲一起去打仗，可那时候父亲不许，他还曾跟他发生过争吵，那时候的他不懂父亲为什么不许穆家人从军，原来父亲早就已经有所预感了，父亲是在保护自己啊！
听着熟悉的旋律，穆云霄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