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东华山
东华八百林，接天碧红霞。
东华山，绵延八百里，百余山峰尽立其中，馥郁草木，连天皆碧，每当日暮时分，映山红霞与郁葱草木相互映衬，一眼不见边际，仿佛，顺着森林走，就能够来到那天边，触摸到漫天红霞。
此刻，正是清晨，微湿的空气卷带着一丝泥土清新，让人精神微微一振，便似连眼目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东华宫，十余座巨大宫殿分立山顶，古朴而奢华的大殿，有着一丝悠然古韵，让人站在大殿前方，似就能透过这几座大殿，看到古今千年。
几声悠然钟响，遥遥传出数十里，整个东华宫在钟声下，立刻变得忙碌起来。
一群衣着锦绣的少年从各处房屋内匆忙出现，数千弟子如一股洪流，涌向中间广场，在几个朴素老者的引领下，一套辰阳牵引拳随着千余弟子舞动，搅动整个大山玄力都汇聚过来，一时间，整个山顶，都恍似隐隐镀上了一层清灵的光彩一般。
“钱进！”
“弟子在！”
后山，一座偏殿中，一个三寸白须的老者面色平静的坐在三仙桌边，微眯的目光让人难以辨认出他究竟是睡着了亦或是在想什么事情。
两个衣着光鲜的弟子伺立左右，一人手中拿着册名簿，一人手中却提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流云袋，两人面无表情，随着拿册名簿的弟子低喝一声，殿外一个中年人立刻走了进来。
“冀武长老，这是弟子这月贡献，请长老查收！”
“四叶草一颗！”
拿流云袋的弟子瞥了一眼，随手虚空一抓，那四叶草竟陡的从钱进手里缓缓飞了过去，在那名弟子艳羡的目光中，随手放进了流云袋中。
“过了！”
拿册名簿的弟子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声，又自念道：“王洪！”
钱进紧张的神情立刻一松，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竟是湿透一片，交足了上个月贡献，便意味着他能够在山门中再呆一月，修成神通的希望也就还未断绝。
……
“萧凡！”
“弟子在！”
一个年龄约莫在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从偏殿外走了进来，少年脸色略显苍白，似是大病初愈般，脚步虚浮，脸上难掩一丝疲惫，来到三仙桌前半丈处单膝跪下。
“弟子萧凡，见过冀武长老，这是弟子上月贡献！”
萧凡平静的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玉石，这一块玉石色泽莹润，没有丝毫杂质。
“青碧石一块！”
随着玉石脱手落入那弟子手中，边上那名拿册名簿的弟子眉头微微一皱：“青碧石，价值三百八十银，距离任务还有一百二十银的差距……”
“弟子选择火鞭！”
不等那名弟子把话说完，萧凡截口说道：“请长老恩准！”
“去刑堂自行领罚！”
本来眯着眼睛的冀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淡然说道。
“是，弟子领命！”
萧凡面不改色，起身退去。
离开偏殿，一个少年忽地斜刺里窜了出来，一把将他手拉住：“萧凡，怎么样？长老又没有赦免你！”
“没！”
看着挚友林平担心的神情，萧凡一笑道：“冀武长老的性格你应当知道，就算是说我上月受伤，也是难逃罪究，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惺惺作态讨饶呢？”
“你！”林平唉的叹了口气，似是明白萧凡性格固执，不过依旧不甘的说道：“十二火鞭，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以承受，这一顿鞭子下来，只怕你一个月也难以起身了，下个月的贡献岂不是又要落空，这样持续下来，该如何是好！”
说着，林平连连叹气。
这类事情在东华宫每月都会发生许多，一些从凡间甄选进入宫的孩子因为天赋不足，无法进入开天宗的外院修行，只能先留在东华宫做一个外院杂役弟子，负责山门外院的各种杂事。虽然活儿累，还需要每月提交门派贡献，但是起码还可以定期得到一些低品级的丹药和修炼法门，一些外门弟子，甚至长老偶尔还会讲个课，修仙的希望起码会存在。
但是这外门杂役弟子的贡献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收集的，就像方才的这一株四叶草，在凡间起码可以卖到八百两银子。偌大东华山中，这样的东西虽然很多，但是采集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正式的弟子和长老忙着修炼，根本没空采集这些药草和金铁，所以，杂役弟子在完成本职工作和修炼同时，自然要采集一些这样的东西。
有钱人家的孩子还可以高价从民间收购一些灵药送上来，提交贡献，自己则余下时间修炼。而那些在凡间没有什么家世的孩子想要修炼，就只能冒险在山中采集一些珍贵的仙草玉铁，山中虽多宝，但危险也伴随存在。为了提交门派贡献以身犯险，每年都要死上几百个杂役弟子，这些死掉的杂役弟子自然是埋骨山门，无人问津。
而没有完成任务，东华宫一般有两种处理方法，一是直接驱出宫门，一是按照亏缺金额，领取火鞭，如萧凡上月亏缺一百二十银，就是十二火鞭。
刑堂大殿，三百火铜棍分立两旁，三千流萤灯火将森然大殿照耀光明，火铜棍前面，是两大掌刑佛陀金黄塑身，鬼面六臂，应该是出自名家筑师手笔，只是凭空横立，就让人觉察到一股横流而来的肃杀气息，站在两大掌刑佛陀中间，萧凡几乎难以抬头。
“褪去上衣，准备受刑！”
左右佛陀下方，两名面无表情的弟子手持两把暗红长鞭，左边那名弟子淡然说道：“十二火鞭刑罚，你可想好了？”
“是，请师兄施刑！”
萧凡慢慢褪下上衣，露出背上略显铜黄色的肌肤，俯身趴在地面。
“好，开始吧！”
两名弟子同时上前，左边那名弟子手腕一抖，一股玄气送入火鞭当中，蓦然，整个火鞭仿佛活了过来，鞭身竟是流过一抹火红，本是平凡无奇的鞭子，竟然生出细密火鳞，而那鞭头，却是浮现出一条昂首吞吐的蛇头虚影。
这火鞭，是东华宫古时神通强者，将两条鳞火蛇元灵封入鞭身当中，制作而成。
那鳞火蛇通体高温，能够融金锻铁，寻常人哪怕是擦上一点，也要受到火毒侵袭，痛苦不堪，而这火鞭封印鳞火蛇元灵，威力虽然不比生前，然而那火毒依旧强烈，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抗，尤其是这些年来，火鞭下不知沾染多少罪恶弟子血液灵魂，这一被激发出来，凶戾之气登时大作，蛇头盎然，火信吞吐，几欲择人而噬。
“啪！”
一声鞭响，萧凡身体猛然痉挛一下，火鞭落体，只觉得如被火蛇噬咬，背上顿时传来一股凶戾火毒，顺着筋骨窜行，体内血液仿佛也被火毒沸腾一般。
“啪！”
又是一声鞭响，火毒蜂拥而入，毒火让他感觉到五脏六腑也要被灼烤成火尘般，嘴巴微微一动，眉头紧皱，额头汗水滚滚而落，五指紧握，将掌心都扣出了血渍。
火鞭不停落下，体内火毒肆虐，十二火鞭顷刻完成，萧凡趴在地面，早已不在动弹，而在他身边，汗水早已浸透周围石面，混合着血水，让那一层石面泛出碧红光泽。
右手那名弟子眉头微微一皱，上前探了一下萧凡鼻息，又在他后心虚按一下，淡然说道：“死了，把他扔到万丈峡吧！”
刑堂弟子，早已见惯了这种吃刑不住死亡的人，尤其是这种杂役弟子，就算死了，也没人管问。
“这个杂役倒是骨气，鞭刑火毒下，就算是实力达到了融骨期的正式弟子也难以承受，早就大叫起来，他竟然能够吃受十二火鞭，不吭一声，也是一个人才！”
“只是一个自大之辈而已，如果他放弃修炼，选择下山，又何故枉死，火鞭刑罚，就算他承受得住，三两月内，也必然不能下地，下个月依旧无法采集到足够的贡献！”
说话间，两人已经将萧凡抬到了万丈峡，随手一抛，萧凡身体如断线风筝般，飞落崖下，两名弟子没事人般，拍拍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赵阳洪坐在书房内，手捧一卷书册，品茗阅读，忽然有所察觉，淡然道：“林平，你不在后山砍柴，来这里做什么？”
门被一人推开，一个人缩头缩脑的走了进来，迎上赵阳洪实质般的目光，急忙跪下，神色惶恐：“长老，萧凡没有完成上月贡献，要领十二火鞭，弟子斗胆，请长老快去救救萧凡吧！”
“十二火鞭？”
赵阳洪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又不动声色，淡然道：“死不了！”
“不，赵长老，萧凡他上个月刚刚中了剧毒，得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的厉害，十二火鞭，会要了他的命的！”
林平大声哀恳，在东华宫，他和萧凡关系最好，知道他要领十二火鞭，如果平常，萧凡或许还能活下来，但是上个月他采摘一味百年芝草时候，却中了剧毒，虽然没有要了性命，但也是大病一场，这个时候再领火鞭，性命堪忧，而在东华宫，他们认识的有身份的人，只有赵阳洪。
赵阳洪曾破例在杂役弟子间讲过一节课，曾和萧凡说过几句话，如今求救无门，他只能抱着万一的希望，偷进前山，求赵阳洪救一下萧凡。
“哦！”
赵阳洪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放下手中书卷走出房间，林平一看此事有望，顿时大喜，急忙起身紧随其后。
萧凡行走在无尽黑暗中，世界仿佛炼狱般，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莫非我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来到这种黑暗境地？”他望着四周远方，诡异的环境，没有温度的空间，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这里难道就是人死后的九幽炼狱？竟是这般模样！”
他举目四望，周围黄无一物，空荡的空间让人感到压抑，继续往前走，脚下一片虚浮，每一步踏出，仿佛是踩在棉絮上，浑不着力，而体内却似有无穷耐力，长时间行走，竟是不感觉到一点疲累。
“我采摘百年芝草，可惜却被蝮蛇偷袭，中了剧毒，如果不是我修炼神通罡体已经有了些微成就，达到了练气境界，只怕立刻就要死去，想不到我苦熬一个月，才把体内毒素完全化解，竟然还是没有逃过死亡命运，真是无常命运！”
他边走边想：“炼狱中，常闻有无穷妖魔，择人而噬，炼化人体魂魄，直到受够十万八千年苦熬之后，魂魄煎熬凝聚，才有转世重生机缘，难道传闻有误，这里我竟见不到一点人影！”
萧凡眺望四野，蓦然发现，刚才出神中，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多了一点微弱红光。
“咦，有光？”
到现在，他早已不知在这无边黑暗中行走了多长时间，整个时间空寂无比，就算是铁打铜铸的耐性，也早已消耗干净，见到这一点红光，心中不仅没有感到惶惧，反而有些惊喜。
“有光就有东西存在，就算再死一次，也比永远在这里孤寂惶惑的好！”
想到这里，心中再无他念，脚步抬起，向着那一抹红光快速奔驰过去。
那一抹红光不知道距离究竟多远，萧凡估计，最少也要数十里，然而他狂奔数个时辰之后，赫然发现，那东西依旧不即不离，远远在望。
“该死，那东西究竟距离多远，我这一番疾奔下来，最少也有两百里了，怎地不见丝毫靠近！”
到了这里，反倒激起他心中那一股倔强：“哼，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抬腿疾驰，不知不觉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一抹红光终于有所增大，距离却依旧遥远。
大了，更大了，从最初的指甲大小，已经变成了拳头大小，红光越发近了，而周围空间却悄然发生变化。
到了这里，周围逐渐多了一抹光亮，周围空间，黑暗中又像是抹了一层殷红，火热气息浮绕四周，让人如进蒸笼，而一股庞然威压却随着距离靠近，变得越来越大。
“那究竟是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热力，我奔驰该有一月了，从来不感觉饥饿寒热，怎么到了这里我反而有种灼热不适，难道灵魂还有感觉吗？”
萧凡咬着牙，承受着那一股勃然压力，飞快奔驰。
越来越近，遥望过去，他已经可以看到哪里似乎是一处巨大峡谷，那灼热红光，正是从峡谷中释放出来，周围温度像是进入熔岩当中，他感觉到体内似乎也积存了许多火气，越是向前，那一股火气也就越加磅礴，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炙焦烤熟，哪怕是微微张嘴，也感到满腔火气，就要喷吐出去。
那一股无形压力，到这里也变成了实质般，将周围空气都冻结，每一步踏出，都要顶着百均巨力，让他速度慢了何止十倍。
那一片峡谷却是越来越近，近乎一年孤寂狂奔，那种难言寂寞，让他几次三番几乎放弃，那一股压力更是让他无时无刻不要承受身心折磨，身体虽然力量充足，然而心力憔悴，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背负一座大山，不仅仅是身体动作，更是内心天人交战百次才能勉强踏出一步，这般煎熬，如果换做他人，只怕早已被那股庞然压力压垮，摧折，精神崩溃，陷入到错乱当中。
如此不知多久，峡谷距离越来越近，遥遥在望，蓦地，萧凡忽然感觉到身体骤然一轻，身上那一股大山般的压力忽然松懈，心中微微一惊，脚步急速向前，快速跨出十数步，这才将那一股惯性消除。
不等他彻底反应过来，一片火焰猛地浮现出来，拦腰横扫，速度快极，不待他有丝毫反应，天空骤然极亮一下，竟是一条雷电火舌猛地坠落，狠狠落在那一道火焰上方。
“桀！”
惨叫忽起，尖针般刺入耳膜，让他心脏也骤然收缩一下，呼吸几乎停滞。
直到此刻，他方才看清，那一条火舌竟不是寻常火焰，而是一条卷着无穷怒火的人影，头颅狰狞，额头尖角，被那一条骤然而落的雷电劈中，顿时披头散发，周身皮肉翻卷，狼狈退入峡谷当中。
萧凡浑身一个激灵，这才看得清楚，不知何时，他竟是一脚踏到了峡谷边缘，想起方才那鬼影一般的焰火，心中顿时冒起一股寒意，那桀骜鬼影狰狞气息仿似犹在眼前，倒退两步，大口喘息，过了片刻，这才将心中那一抹惊慌平定下来。
直到现在，他才举目观望周围。
这一片峡谷，横亘不知几千万里，触目不见尽头，在黑暗空间中，化成一条巨长火蟒。
峡谷边缘，火焰映射，怪石嶙峋，峡壁陡峭，笔直向下，不见渊底。
深邃崖底，只见火焰流动，一条条火舌四处蔓延，却又似被什么东西镇压般，显得暴躁不安。
“这是什么去处？难道这里便是真正的九幽炼狱吗？那些火焰蛇尾，并不像是单纯的火焰，又是什么东西？”
思索间，却见崖底火焰猛地向上暴涌，几乎整条峡谷内所有火焰暴涨，如发似狂，条条火蛇怒啸上冲，蜂拥争先，转眼就已接近峡谷边缘。
萧凡赫然看到，这一条条火蛇端头，竟是一个个龇牙狰狞的面貌，有人面虎兽，有龙头蛇昼，各不一样，然而那狰容戾色，却出奇的一般模样，而那一双双眼眸中，却又蕴含着无穷贪婪暴戾，被这许多人兽不一的东西盯住，就是倔强强硬如萧凡，也不由的打心底冒出汩汩寒意，直冲脑门，背后十万八千根毛孔都颗颗炸立起来。
“这些难道是炼狱镇压的邪灵凶鬼吗？竟然这般恐怖！”
双腿不自觉的向后退开两步，而便在此刻，心中忽然有所察觉，抬头望去，只见头顶千万雷电火舌漫天吞吐，无穷碧光寒芒炸响，发出噼啪雷鸣。
这些雷电，粗大的有十数丈长大，即便最细小的，也足有三尺巨大，条条雷芒交织汇聚，竟在瞬间形成了一把极亮雷刀。
雷刀足有千米巨大，刀身雷蛇环绕，遮盖了整片天际，雷刀成型，一股勃然巨大压力自萧凡头顶直灌而下，仿佛劈入灵魂般，让他不自觉的心头战栗。
下方无穷妖鬼化成的火舌见到这一柄雷刀，顿时面露惊惧骇然神情，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狰狞犹豫，却又贪婪的望向萧凡。
贪婪的欲望最终战胜了惊惧，无穷火蛇再次向上冲去，转眼已经没过峡谷峭壁，当先百余人兽妖鬼面上贪婪神色越发浓重起来，齐齐发出一声妖鬼呼啸。
而就在此刻，萧凡赫然发觉头顶上那一柄雷刀卷动漫天雷电，蓦然劈下，刹那间，雷电交织，耳边雷鸣炸响，震耳欲聋，周身酥麻，体内筋骨中仿佛有什么炸裂了一般，头脑一阵昏厥，模糊中，又看到面前那无穷妖鬼被那雷刀一击，瞬间化作漫天烟尘飞灰，散落尘埃。
那临死前发出的凄厉不甘的长叫，更是让他战栗不已。
“难道我刚刚来到这炼狱边缘，立刻就又要死了吗？”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眼前一黑，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