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宋忆橘把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放在萧井的桌上。她努努嘴,示意他打开看看。
“这是什么?”萧井觉得宋忆橘快成了他这儿的“常客”了。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紧接着,萧井便在宋忆橘骄傲的眼神中缓缓打开了这个纸盒子。
“所以,这是什么?”
盒子倒是很紧致,还有一根丝带系着。只见里面放着一个深蓝色海波纹样的棉布填充物,左边长,右边短,针脚长长短短,疏密不均,还有一些小线头露在外面。
他实在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脉枕。
萧井缓缓拿起,又仔细审视了一番:“你在哪儿买的残次品?”
“怎么说话的,这是我做的!我做的!好吗?”宋忆橘一把抢过她的“杰作”,誓死捍卫道,“这可是本姑娘第一次女红作品,就献给了你,你好歹给点正面评价。”
要知道,她昨天可是在晓晓家缝了整整一晚上,有幸得晓晓亲自指点,虽然针脚不太齐整,但好歹四边都没漏出棉花来,正反面也一致。
脉枕嘛,第一是实用,第二才是美观,要求那么高干嘛?
“嗯,宋忆橘,我发现你的作品真的和你本人一样优秀。让我不禁想到了一个成语。”萧井沉思了一下,看着宋忆橘渴望表扬的小眼神,缓缓吐出八个字。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恐怕对正面评价有什么误解吧。
宋忆橘可以允许别人说她,但绝对不允许批评她的作品。她白了一眼萧井,愤然道:“不要拉倒!”
那语气,简直就是决裂宣言,连标点符号都透露着浓浓的“你何德何能居然敢嫌弃我”的质疑。
不知为何,萧井内心不厚道地笑了,但面部肌肉还是紧绷着,他眼疾手快地从宋忆橘手中夺过这个畸形的脉诊,放在自己切脉最趁手的位置。
“好歹能用,总比毛巾强。”
宋忆橘:“……”
大哥,你千万不用勉强自己,也不是非常年代了,不喜欢就别逼自己忆苦思甜。
这时,宋忆橘的手机响起了微信提示声,她划开屏幕,想用听筒听那几条语音消息,却不小心按到了功放。
王珂那熟悉的狗腿般的声音在萧井的耳边响起:
“好滴好滴,小橘子,晓晓没事就好,我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
“唉,小橘子还是你好呀!还知道来告诉了我晓晓的病情,萧井这个死人,你说他给晓晓看的病,都不知道和兄弟通风报信!”
“对了,你别告诉萧井,我在说他坏话啊。”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手误害人害己。
萧井表情有些不可名状,他沉默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看像宋忆橘:“是谁说的不要去和王珂告密?”
他自然是不会多管闲事,但王珂这厮也未免太见利忘义。萧井默默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他又画了一个小黑叉。
“宋忆橘,你可真够双标!”萧井斜了她一眼,默默口吐芬芳。
“哼,那也比你两幅面孔好。”宋忆橘没脸没皮地回应,“对了,下周的毕业典礼,你确定不来母校故地重游下?”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闲?”
不知为何,她的内心还蛮期待萧井的出现,他有如神助般让她完成了论文,没有他的毕业可以说是不完整的,但这么想,似乎是一种过分的奢想,可怕的念头。而且,她还蛮想看看萧井回学校被学妹们包围的感觉。
“唉,那真是可惜了,不然我真想给勉为其难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让你感受一下这一届学妹的热情似火。”宋忆橘脸上流露出一丝丝“惋惜”感。
那看来这份热情你是感受不到了……萧井似乎无视了她的话,她也早就习惯了这个话题终结者的冷淡。
*
这一天的江州中医药大学,人潮拥挤,热闹非凡。
空中是彩旗横幅地招展飘扬,一条条标语步移景换,带着浓浓的中医学院特色:
【愿你“百会” 一生“晴明” 运交“华盖”,盼君“六华” 四季“迎香” 才思“涌泉”】,看看,很有针灸穴位的特色。
【莫管吾辈升降沉浮尝尽五味人生,多顾苍生温凉寒热悟透六经疾苦。】
【身附佩兰,心系苍生,不忘初心谱新曲,胸有茴香,心存感恩,牢记使命写华章。】这显然是来自中医内科的祝福。
当然最温馨的还是宋忆橘他们学院的:
【初临“生地” 犹记恩师教诲 五洲“牵牛”“远志”,常忆“熟地” 不忘母校培养 四季“附子”“当归”】
宋忆橘和室友们一起,身穿黑色学士服,等在大礼堂门外,排着队鱼贯而入。此刻,每一个的心中都像一味药,性情各不同,各人各有所思。
这一天,怕是宋忆橘五年来最开心的日子,她终于可以把学士帽高高地抛到空中,如释重负地呐喊:“老娘毕业了!”
去你的考试和论文!
去你的中药方剂内科金匮伤寒瘟病各家学说!
她和李学茹被安排在了走廊过道的位置,才刚坐下,学院辅导员便火急火燎跑过来。
“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你们班长到现在还没赶到,我还等着让她给演讲嘉宾送花呢!”
班长长相甜美,仪态端庄,是学校礼仪队的扛把子,平时这种上台露脸的事都是她做的。昨天因为家里有急事,她回了趟家,此刻还在赶往江州的动车上。
辅导员一眼就认识了李学茹,说道:“学茹啊,实在不行你上吧,不能再等下去了。”
李学茹倏地从位子上跳起来,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今天穿了高跟鞋,走路不太利索,一会儿上台万一绊了一跤,那就丢脸丢大发了!不行不行,陆老师你还是找其他人吧!”
她推推搡搡,果然没踩稳,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旁边的宋忆橘。李学茹看了眼宋忆橘,灵光乍现,这不是一个上好的人选嘛!
“陆老师!”她拽了拽在一旁刷微博的宋忆橘,“你看宋忆橘怎么样,肤白貌美大长腿,她可是我们系公认的系花!不过平时为人低调,你可能没什么印象!”
辅导员陆老师看着一脸茫然的宋忆橘,果然长得漂亮,满脸的胶原蛋白,一双眼睛简直顾盼神飞。她一把拉过宋忆橘:“不错不错,就你了!快,跟我来后台准备!”
就这样,宋忆橘踉踉跄跄地被陆老师拖到了后台,手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束墨绿色包装纸的鲜花,还有几分钟,演讲嘉宾就要上台了,等到他讲话完毕,宋忆橘就得捧着花,从右侧小通道走上台,把花先给来宾。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久几分钟的走位嘛,反正也没多少人会关注。
想着,宋忆橘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刷起手机。
今年十月正值江州中医药大学百年校庆,历史的文化积淀给予这座大学太多故事,校方也有意想多出些活动宣传学校。所以,在毕业典礼上先预热一把,便增设了一些新的环节。
比如,历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在一阵激昂的音乐声中,灯光渐渐亮起来,大屏幕上响起了对他的简介解说:
“他是学院最年轻的博士生,连续八年蝉联校级、省级、国家级一等奖学金,他的论文和参与的研究项目被评为年度重点扶持专项。他让杏林圆春意盎然,他为江中医薪火相传,请大家准备好掌声与尖叫,热烈欢迎我们的萧井——萧学长。”
台下掌声雷动,许多同学翘首期盼传说中的萧井登陆舞台,在一片欢呼声中,宋忆橘看见灯光下站着的萧井。
他还是和平时一样,冷峻倨傲的神情,笔挺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舞台立地生根。
他又和平时不一样,他脱掉了白大褂,穿着熨烫服帖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他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自然地垂在裤缝边,满满的仪式感。
这是她印象中的萧井,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镁光灯下众星捧月的萧井。
就算说他是哪里请来的助阵男明星,也毫无违和感。
萧井静静站了一会儿,等着掌声渐渐小下去。才缓缓开口:
“谢谢大家的热情,我是萧井。今天,非常有幸可以站在这里,和各位学弟学妹们分享一些自己对学习中医的心路历程,谈不上经验,只是浅薄拙见。”
呵,平时倒是挺自负,这会儿倒是谦虚。
宋忆橘暗自腹诽,且听他怎么说。
“什么是中医,三根手指能读懂五脏六腑七情,几道药材驱邪扶正平阴秘阳,一根银针通调气血缓急,一套太极引导舒筋活络,一锅绿豆得解食物中毒,一撮灶心土得化水土不服,一杯花苞水得纾解抑郁,一道屏风组转了穿堂邪风……”
“但中医在历经千年之后,却一直被质疑被否定。20世纪初的反中医风潮,让中医差点被废除,科学未能救国,文化已遭涂炭,西风东渐的尘沙,吹浑了整个中华天空,甚至有不少有识之士在中医问题上,都交出了不合格的答卷。现在,更有中医黑们持续不断地诋毁着中医,中医的地位岌岌可危。”
说到这里,台下的学生都连连点头,表示无能为力地认同。萧井顿了顿,继续说:
“可能,说起中医药,你会想古画中苍老的植物,古装片中白胡子爷爷仪式化的诊脉过程,一本一本泛黄的医书典籍。甚至你的眼前会掠过那些陈旧的颜色,混沌的流体气息或者它结束生命后那一堆残渣类的物质。其实,中医一直以细节的形式与我们若即若离。当我们撬开中医药那板结的概念,擦净那些早被用旧了的词语,你会从中发现被遮蔽的本质之辉。”
“一路走来,前赴后继的中医人凿壁借光,萤火去暖。但只要尚有一线光明,我们都不应该放弃照耀心扉,在未来的日子里,踏踏实实扎根基层,看好每一个病人,你的身心终会抵达那片澄明之境。”
几乎是一气呵成地说完,瞬间,台下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一阵盖过一阵。有的同学,可能一开始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中医,只是稀里糊涂地进了学校,稀里糊涂地毕业,实习,工作;有的同学,一腔热情地热爱着这个专业,也立志做一名好医生,但往往在实习期就会因为社会的偏见和打压,产生自我怀疑。
但他们听完萧井的演讲,都或多或少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或者说是黑暗中一丝燎原的星火。
领悟中医即是领悟生活。文化自信就能自我崛起。
学渣如宋忆橘,都觉得萧井说的太棒太燃了,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不知起了几次。她虽然知道自己不是学医那块料,但对于中医的疗效,她还是誓死捍卫的。
“我的演讲完毕,谢谢大家。”
萧井向大家鞠了一躬。抬头的时候,宋忆橘明明看见他眼睛中闪烁着灿若星辰的光芒,比灯光还要亮。
忽然,她被辅导员推了推:“你还愣着干嘛,快上去送花!”
陆老师小声地提醒,一边说一边已经把她送上了台阶。
只见,灯火交辉处,有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生,慢慢地走到舞台中心,把一束花交到萧井的手中。
“学……学长……”还好,台下的掌声持续不断,盖过了她强烈的呼吸声。
“你不是说,你没空来参加毕业典礼嘛!”
“是没空啊。昨天晚上张教授不知打了多少电话给我,实在推不掉。”萧井一脸正经,却依然拿她开涮,“但我觉得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的确有必要回来看看这一届的学弟学妹是不是个个像你那么不成器。”
“还好,目前看来你是特例。”
呵呵,那你可真闲,特意跑过来做督察员,真是有劳优秀的毕业生学长费心了呢。
宋忆橘扯扯笑,把花塞到他怀里就要离开,身边突然想起他阴恻恻地声音:“是谁说要让我感受下学妹的热情?”
宋忆橘呆若木鸡,大脑飞速回忆,曾几何时,好像是随口说过这样的胡言乱语。
只怪自己太口嗨?但他明明义正言辞说不会来!
“怎么,你的热情就是一束花?”萧井握着花,那表情就好像在嘲笑她,一次次只会逞口舌之快,而做着行动上的矮子。
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以为我不敢吗?
宋忆橘勾了勾嘴角,红唇上扬。她小细腿上前垮了一小步,紧接着,伸出双臂,在众目睽睽下,拥抱了全场的焦点。
大礼堂明明人山人海,沸反盈天,但她的世界仿佛横空隔起了一道屏障,安静得只听见两个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来自萧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