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顾晓晓如果不加班，都会开车回越城。
从小的生活都被父母安排的井井有条，就连早上起床的牙膏，顾妈妈都会帮她挤好。回想刚上大学那儿，第一次离开父母住寝室，她还有点空落落的。但时间久了，看着室友们一个个独立成熟，又放飞自我的潇洒劲儿，顾晓晓也慢慢想挣脱出爸爸妈妈的控制。
所幸，她的专业正好对口了江州的报社，可以留在江州工作。不然，一准儿就得回越城上班。
因此，每个周末必须回老家，是顾妈妈的最后妥协。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她这样说服自己。更何况，她也不大会做饭和料理家务。
但是，最近每一次回家，顾晓晓发现和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相亲和结婚。她企图扯开这件事，却总能被亲戚们巧妙地绕回来。
傍晚，顾家的家庭聚餐又开始了。
大家正说着某个亲戚住院的事，不知怎么，话风又被带歪了。
姑姑荡漾着一脸的八卦表情，穿过饭桌中间那碗笋干老鸭煲，把好奇心抛了过来：“晓晓，最近和那个第一医院的医生谈的怎么样了？”
“对啊，对啊，晓晓，发展到哪一步了？”婶婶也参与到了吃瓜行列。“小伙子叫王珂，是不是？”
顾晓晓放下筷子，顿时觉得碗里最爱吃的梅干菜扣肉也不香了。
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个团圆饭不好吗，是大米不香还是红酒不醉？如果换了宋忆橘，应该会直接把这句话甩过去。
但，她是顾晓晓。
倏地，晓晓已经涨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根。她从小就那样，一有事就会脸红，藏也藏不住。
“不要不好意思呀。和我们说说看，阿姨和你讲啊，现在的医生可吃香了，他是西医吧，西医好呀，晋升快，前途好，说不定过几年还能出国交流。回来平步青云。年轻人做西医就是好！如果是中医，啧啧，那得熬到退休才值钱啊。”见她不说话，旁人也不管，继续喋喋不休。
工作两年了，想不到一直不缺乏追求者的她，也走上了被待价而沽的相亲之路。顾晓晓只是低头吃菜：“嗯，我和他还在相处阶段，没定下来。”
她希望这个话题可以过去。
“晓晓，你也不小了。今年有26了吧，姑姑和你说，现在正是找对象的最好年龄。女孩子要是27岁还找不到，一拖拖到28，那真的是很被动的了。”
“是啊是啊，我朋友的女儿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现在二胎都怀上了。”
“……”
好好的一顿饭，又变成了变相的大型催婚现场，顾晓晓看了看妈妈，她似乎还点头附和着七大姑八大姨的想法。
“王珂是挺好的，但总得让我慢慢接触吧，哪能那么快有感觉！”她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企图挣扎着。
“人生那么长，总得做自己喜欢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吧！”
话音刚落，耳畔却响起了接踵而至的反驳。
“小姑娘真的是幼稚唉，感觉这东西是最虚无缥缈的了。”
“晓晓，你该不会是被小橘子影响了吧。妈妈和你说，千万不要学她，不听大人话，以后有苦头吃呢！”
这帮人是王珂请来的水军吗？顾晓晓的脸已经被气得通红通红，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用筷子夹米粒，一颗，一颗往嘴里塞。
食不知味。
小时候大家总夸她是顶乖巧的，长大了，也是最让父母省心的。她曾经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父母替她安排的一切便利，听着赵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小橘子的不省心。但现在，她开始反思，也许像宋忆橘那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才是最开心的。
*
宋忆橘吃完午饭便打车到了中医院。
这是第几次进萧井办公室了，每一次来的心情却都是不一样的。
宋忆橘第一次认认真真环顾这一间极具古韵的门诊室。
门诊室挺大，进门还放着两把圈椅供病人及家属休憩。
墙上有一幅字，四尺对开，写着“仁心仁术”四个字，俊逸潇洒，气韵生动。
亚麻灰窗帘，不透光，用织锦的带子束着。办公家具是明式的，两口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排书籍，桌前的东西很少，一套快客杯，一只白色保温杯，一台电脑和一本翻过几页但被压平的中医学会最新期刊。
桌角的金边瑞香开的生机勃勃，倒是和一屋子深色的家具相得益彰。
另一侧，就是一个储物的万历柜，柜边还有一个青花瓷缸，只是里面插的不是字画，而是锦旗！
宋忆橘正纳闷着，萧井便开了门进来。
“学长。”她连忙招呼，然后放下书包。
“还挺早。”萧井有些意外，他将自备的餐具放入柜子里，示意她坐下。“我很忙，我们争取速战速决，提高效率。”
他的白大褂挂在椅背上，最近天气炎热，应该是吃饭前提前脱掉的。平时宋忆橘看见萧井都是穿浅色的衬衫，今天倒是也不例外，灰色的翻领T恤，经典品牌，简单设计感。系在卡其色的裤子里，长腿笔挺。
他是一个极精神的人，似乎连衣物上都不会留下一个褶皱。若不是平时仪态端正，怎么会保持住衣纹平整呢？
发呆的间隙，萧井已经套上了白大褂，扣好扣子。宋忆橘虽理性，却也是暗暗感叹了一番：那么多人穿着白大褂，他却穿出了独特的标签。
“学长，那些锦旗都是你的吗？”她在萧井的默许下，打开了几面，都是病人送给他的，内容大概就是萧井医生“妙手回春”，“医术高超”等溢美之词。
朴实、无华、接地气！
“那你怎么不挂起来？”宋忆橘不解，“多好的广告啊，病人一进来就能看到这些评价，有道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医术高超也需要宣传造势。”
忽然，对方冷笑一声。
“你以为是淘宝卖货呢，求好评还返现，评价越多人气越高。”萧井轻笑着躲踱步过来，打开万历柜，把锦旗一股脑儿都收了起来。
这时，宋忆橘发现柜子里还藏了一大堆。
这……
“怕什么，又不是刷评，这些都是病人的肺腑之言呐！”
“中医讲究的是疗效，甚至有时候效果比口碑都重要。看不好病就算是国家级专家都一文不名。”萧井丝毫不留恋地、随意地将它们丢了进去。
“若不是病人一片用心良苦地拿来，我根本不会收。”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再说了，你不觉得挂满这种丝绒面料会显得整个装修不伦不类。亏你还是个搞美术的，这点审美都没？”
那你最后还不是辜负了他们的良苦用心！宋忆橘心里默默抗议，嘴上却不言语，假装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们开始吧。”
萧井一幅“叫你来不是来参观医院”的表情，匆匆结束话题，他把诊室门虚掩上，坐定。看着宋忆橘从书包里摧枯拉朽地掏出一大堆东西。
文具笔袋、多色记号笔、平板、笔记本电脑、草稿本、论文纸质稿、小零食……
“你……是小学生吗？来春游？”萧井震惊于她的排场。
看了一上午的病，虽然比平时空了些，但怎么说也有个二三十个号子。此刻，看见这一堆花花绿绿的文具，他觉得自己眼花头痛。
“这是学习用品啊！每一个都很实用。”宋忆橘觉得他真的毫无情志，心里暗暗鄙视。然后，拿过被自己装订好的论文稿。
“我打印了两份，你可以先给我说说哪些地方要改吗？”
“不用了。错误点我都背的出。”萧井一口拒绝。
“……”
宋忆橘语塞，除了昧着良心夸奖，剩下的就只能是傻笑了。
萧井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我帮你把里面的一些问题都提出来，你回去以后自己记得先整理。”
宋忆橘点头：“好。”
“第一，你的论文题目是《半夏白术天麻汤治疗眩晕临床体会及病案举隅》，但我看不到一点临床体会和病案举隅。你有去医院实习过吗？”
宋忆橘当然没有好好实习，自然没有搜集临床医案。外出实习那么好的空闲时间，她当然是去美院旁听了。
宋忆橘默默低下了罪恶的头颅。
“你看这段关于这个病人的康复论证，完全就像空中楼阁，根本立不住脚。”他一边说，一边把纸往宋忆橘边上移了下。自己则往前稍稍倾了下。
“嗯……”宋忆橘也往前挪了下，她眼睛有些近视，字太小，看不清哪排是哪排。
“分型太少了！病例也不完整啊！疗效没有依据！你再看看这句话……”萧井有点恨铁不成钢，自然而然就变得激动起来。
“嗯……”你那么厉害，你说的都对。
“前半篇就这样吧……”萧井叹了口气，继而补充：“可后半篇问题就更大，怎么连半夏白术天麻汤的出处都写错了呢？组方也是牵强附会，宋忆橘，你自己看看……”语气带着点怒其不争的愠怒！
“那个……前半篇我自己还花了点时间扯白了几句，后半篇……唉，现在的淘宝真的太坑，乱刷好评，亏我找了家销量最高的店，就这么给我草草敷衍，唉，我知道错了……”宋忆橘扶着额头，喋喋不休。
她偷偷抬头想看看萧井的表情，却正好迎面撞上萧井的嫌弃的目光，他的睫毛可真长呀，像含羞草的叶子，排列的齐齐整整，稍微一碰，还会害羞滴收起来。
宋忆橘拿出荧光黄的记号笔，正准备把刚刚他指出的内容标注一下。却把萧井一把拦住。
“你干嘛？”
她不解：“划重点啊。”
认真也不行吗？在宋忆橘一头雾水时，手中的论文A4纸已经被一双修长的手强行抢走。只见萧井倏地从胸前表袋中抽出一支红色针管水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涂涂改改。
笔端流泻下红色的如行云流水般的点线面，有批注文字也有重点划痕。他力透纸背地圈着重点。眼看着整张纸都快被他划满了。
“真把自己当小学生了，出小报呢？”萧井薄唇微动，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弧度，分明是在嘲笑她呢！
“五颜六色的彩色笔都拿出来了……”
完毕，那篇稿子就扑扑地落在宋忆橘面前，一阵轻风，她额前的刘海也跟着轻轻飞扬。
“花花绿绿的。”他又看了眼她那几支荧光笔，再次嫌弃道。
但宋忆橘竟然又无力反驳，她只能像一只河豚般，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用力的、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说谁小学生呢，你自己的孩子才是小学生。
“好了，你先拿去整理一下吧。”萧井最终笔下留人，合上笔盖，又插回了表袋中。
“有不懂可以问我。”
“噢。”
可是，当宋忆橘如接圣旨般接过那篇密密麻麻、面目全非的稿子时，发现上面的字，她一个也没看懂。
这是……大写意派吗？天书吗？
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都要比这清晰可辨。
看来，每一个医生的笔下，都有一颗潦草而豪放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