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忆橘盯了草稿很久很久,试图在他洋洋洒洒地笔触中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肝气胜为血……则病目赤……逆则头晕,耳什么不……。”宋忆橘默读,试图把看不懂的词语跳过,又发现阅读理解好痛苦。
她咬着笔杆,苦思冥想,还是毫无头绪。
偷偷瞄一眼对面的萧井吧,不知他在干嘛。在此之前,她已经打扰过萧井好几次了,第一次是问他无线网的密码,第二次是问他“诸风掉眩,皆属于肝”这句话出自何处。所以,第三次她都不好意思打断他了。
宋忆橘抬起头,从遮挡的电脑的显示屏后,看见萧井已经戴着耳机,两手交插而握,抵着下颌看手机。他把手机架在电脑前,神色凝重而认真。看到有些地方,还会微微蹙眉,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写记记。
阳光透过窗纱漏进一缕缕金色的芒碎,落在他的头发上,他的脸上,他削瘦而有力的指尖,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像是洒金宣纸上,大小不一,细细密密的金箔碎片。
像是马奈油画中,夏日午后的草地上,人们脸上跳动而明媚的光斑。
宋忆橘看的有些恍惚,她不由自主想要记录下这一幅无声影像。她眯着眼,对着萧井的轮廓,拿出笔比划了一下比例,便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了起来。
一笔一笔,虚虚实实,转折停顿是清隽骨骼,起起伏伏是修长线条。
等到萧井看完了张瑞康发给他的纪录片小样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
他估摸着,这个时间,宋忆橘应该能把那些标注出来的问题整理完毕了,便关了视频,抬眸看了看对面的女孩。
倒是安安静静地埋头动着笔,嗯,不错,还是有点觉悟。
萧井突然有了一种老父亲式的欣慰,他摘下耳机,徐步走到了对面的位置边。
没曾想,萧井看到的是另外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画功很不错嘛!”
静默的空气中,横空闪过一个声音,夹杂着三分夸意七分揶揄的寒意,打断了宋忆橘的创作灵感。
“唔,过奖过奖。”宋忆橘几乎毫不思考地回应。
等等,她怎么感觉头顶有一朵乌云飘过……再看看对面,咦,萧井去哪里了?
宋忆橘几乎是下意识地,非常惊恐地抬起头,而她的额头也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萧井的鼻尖下方。
大概还差了那么一两厘米的距离吧!
此刻,有温热的气息拂过额头,呼吸短促有力,宋忆橘的刘海随着气流动了动,让她觉得额前有点痒痒。
她慌忙地又低下头,仿佛一个上课开小差的学生,被老师当场抓包。
“学长……我那个……你觉得我画中的你,怎么样?哈哈哈哈。”
不知道用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尴尬,笑一笑总没错。
“宋忆橘,你要是去古河坊街上摆个画摊,倒也饿不死。”他没有直接批评,那是在说她画的好吗?
萧井扫了一眼画中的那个自己,继续冷冷地说:“因为你速度快呀,一个小时一张,日产量还是跟得上的。”
宋忆橘:“!!!”
经此一事,宋忆橘是再也不敢摸鱼偷懒了,她赶紧把看不懂的字指出来请教萧井,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逐字逐句地改。
“中医学对高血压病不是机械地用降压药治疗,而是从整体出发,抓住主要矛盾,达到治疗目的。如果患者的症状是头晕头痛,又食欲不振,消化不良,四肢无力,大便稀溏的话,就要用补中益气汤;但是如果是腰膝无力,半身瘫痪,语言不清,小便频数或失禁,足冷胃寒,就不是一味地降压了,这不符合辨证施治的原则。”
萧井像是知道她脑子里想的事什么一样,三言两语就帮她把遇到的问题总结出来。
“相反,如果把脾肾虚衰问题解决了,相应的高血压随之下降,这在临床上是经常得到验证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宋忆橘像个速记员,连忙唰唰唰地记录下来。
“那……除了望闻问,脉象有什么区别呢?”一看就是临床经验缺乏,只知理论,不知实践。
“这简单,前者脉搏软大,后者脉沉尺微。”萧井三指来回敲着梨花木桌面,淡定道。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宋忆橘没看过这种病,也没法感同身受。不过,她还是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不太理解的地方,还画了手腕脉搏处的Q版示意图,对于她来说,这样看起来更加直观一点。
萧井似乎对她的奇葩笔记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着怎样加深宋忆橘的理解。他快速地打开电脑里的开方系统,从里面调出自己看过的病历。
“你过来。”他冲她招招手,宋忆橘便得令乖乖地跑到了萧井的身后,靠在他的椅背上,跟着他一起盯屏幕。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每日所看病历和所开药方,萧井真是好记性,他的大脑像是智库,什么时候看过什么病,他都记得。
“你看,这个叫金某的男患者,60多岁。上周因为反复恶心呕吐多年来医院初诊,他当时的血压有180/90mmHg,是典型的高血压病。就诊时,他的症状就如同我上面和你分析的一样,因此,我四诊合参之后,判断为‘眩晕病’,辩证为痰浊中阻证。他生病的原因是因为脾湿生痰,并肝风内动,导致痰浊蒙蔽清窍,风痰上扰清空。我用了半夏白术天麻汤,以法半夏燥湿化痰,降逆止呕,以天麻化痰熄风,而止头晕。这两味药为君药,再让茯苓与白术相合,治痰之本,橘红理气化痰。再以竹茹清热化痰,以枳实行气化痰,消积导滞。”
萧井尽量用简单的语言,替他解释了着:“这些中药你应该认识,药效也大概知道吧?”
宋忆橘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明天,他会来复诊,你到时候可以早点过来,我让你跟下诊,摸下脉。”萧井侧身看向她,自信满满,“不出意外,他的晕眩应该会减轻很多,到时候的药方就得酌情增减。”
“我?可以吗?”宋忆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有些莫名的小激动。“这样当然能帮我更好的写出体会。”
她期待地看了看身侧的萧井,觉得此刻的他倒是表里如一的耐看。
挂在墙上的仿古钟,秒针马不停蹄地追逐着分针,专心致志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萧井关了程序,往身后靠了靠,不知怎么,宋忆橘感觉到他的气息忽然离她近了些,伴随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植物草木香,他是不会抹香水的,那么,这股味道应该是他长期呆在中医院而滋养出来的药香。
“今天先到这儿吧。宋忆橘你可以走了,回去以后把漏下的资料都查好,明天检查!”
宋忆橘闻言,看了看时间,午休快结束了,下午的上班时间到了。她连忙起身收拾好东西,告别萧井。
她乖巧地背上包,轻轻地带上门,萧井自然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动作。
“走咯,明天见!”宋忆橘招招手,退了出来。
这时,她才发现,诊室门口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下午的病人已经陆陆续续到来,等候在萧医院的门外。
他是的的确确放弃了全部的午休时间,给她讲解。想到这里,宋忆橘心里忽然有些暖,她决定回去就泡到图书馆里,不能辜负萧井的一番好意。
*
终于走了。
在诊室门缓缓合上的时候,宋忆橘那团穿着藕粉色衬衫裙的身影也消失在玻璃的花纹中。诊室一下子恢复了往昔午休时的寂静。
萧井起身伸展了下手臂,给自己倒了一杯绿茶,提神醒脑。
他路过宋忆橘坐过的位置,瞥见桌上还遗漏着几张她写过的草稿纸。
也不知道收拾干净。
萧井心中无奈,正准备把它们扔到垃圾堆中时,忽然看见了画着他的人物速写的那张纸。
黑色水笔勾勒的轮廓线条,画中的萧井正端坐着凝视前方,目光深邃而悠长,嘴唇紧抿,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我的脸有那么臭吗?”萧井看了许久,暗自质疑,“切,街边摆画摊的技术就是不咋地。”
嘴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没有把画稿扔进垃圾堆,而是随手放进了柜子里。
*
上弦月嵌在云层中,发出青灰色的冷莹莹的光,夜里的建筑,和路上的行人都笼着一层朦胧的冷色调。
与这不同的,在图书馆中。
依然是灯火通明,人头济济。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衬的白炽灯都发出了暖光,但每个人又都是缄默不语,各自用功。
宋忆橘的面前堆了一大叠书,厚的像一座小山。她从下午医院里回来到现在,就只啃了一个三明治,其余时间都埋头故纸堆,潜心考据学。
根据萧井开出的书单,宋忆橘已经把书都找到了,再从书中引经据典,其实需要的只是时间。她很庆幸有这样一个记忆力超群的高手带练,帮她解决了许多麻烦。
忽然,欢快跳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图书馆安静的氛围。
宋忆橘因为从没在图书馆认真驻扎过,所以忘记静音。她在众人的鄙视中,抱着手机,连连鞠躬道歉,一路飞奔着跑出了借阅自习室。
屏幕上“许怀聪”的名字不停闪现。
“喂,大哥,你找我干啥啊!”宋忆橘还留着那股认真劲,有点不满被他打断。
“这么久才接电话,在逛街还是在看追番?”许怀聪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宋忆橘歪头:“你还有脸找我呐,我都没找你算账!上次就这么把我撂在医院,害我差点回不去。你倒好,自己去花天酒地,逍遥自在了!”
末了,她犹不解气:“果然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为了穿新衣,手足皆可断!”
许怀聪也不反驳,就耐心地听她骂完:“哟,小橘子,听你这口气,怎么感觉有股浓浓的酸意。”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柠檬片。宋忆橘又继续骂骂咧咧了一阵子。直到对方连连讨好:“得了,我这不是给你来赔罪了嘛。棠院下周就试营业了,明后天布置整理场地。星期天我在那组了个局,请了一些朋友和同学来玩,我可是第一个来约你啊!你说我是不是很在乎你!”
“切,搞得好像我不去你就不开轰趴似的!”宋忆橘嗤之以鼻,其实她气早消了,也从没真的怪罪过许怀聪。
他们从小一起闹惯了,晓晓善解人意,独善其身,他们俩却是素来明里暗里“水火不容”。
宋忆橘又转念一想,问道:“那你的墙绘怎么办?我还有一部分没画完呢?”
“咳,放着吧。没什么要紧的。明后天找广告公司给我补点上去就是了。”许怀聪轻描淡写道。
“那不成,大厅那么重要的门面地方,怎么能出现两种不同画风的笔触!”宋忆橘有些激动起来,“我当初答应包了你那儿的画,就不能让你关键时刻开天窗。今晚通宵,我也得帮你画好。”
“好了,小姑奶奶,我还敢叫你来画呐!到时候你又摔出个好歹,宋叔赵姨还不灭了我!我妈也饶不了我啊!”
许怀聪连连讨饶,但还是招架不住宋忆橘的坚持。没法子,他们每次的对峙,似乎都以他的妥协退让告终。
“行吧。那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来接你。”
宋忆橘:“学校图书馆。”
许怀聪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现幻听了,这宋忆橘有生之年还能踏足中医学院的图书馆?于是,他又确认了一遍,才发动车子,往江州中医学院的那条熟悉的路上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