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琅走了几步停下步子,他想求夙愿一件事,但他不敢开口,这么些年对于夙愿,他恐惧到了骨子里。
夙愿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乌琅没有迈开步子,支支吾吾地道:“师兄……我……能不能……”
夙愿自上而下打量着他,“有什么话就说。”
乌琅鼓起勇气,双手死死攥住衣袖,指尖险些陷进血肉里去,“能不能把我的脸换回来,我不想死了还带着他人的面容。”
夙愿冷冷地应了一声。
他一挥手,将江绵雨那张脸撤下来,换回了乌琅的,“好了,走吧,别磨蹭。”
乌琅静静跟在他身后。
从前夙愿对乌琅而言是最好的师兄,是天底下唯一的大英雄。
可经过了地狱结界中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乌琅对夙愿这个魔鬼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了他,恨不得拉他一起下地狱。
青阙前些日子安排在魔界的影卫偷偷跟上去,亲眼看见夙愿用傀儡线牵着的人成了乌琅。
“这……快,快去七十二重天禀报陛下。”
夙愿耳朵微微动了动,察觉到有人跟踪的细微声音,他猛然转过身,袖中飞出去几个身形模糊的符人。
影卫还没离开,便被猛冲过去的符人活活绞死。
夙愿带着乌琅很快就飞到神界的殒神涯。
殒神涯从前重兵守卫,这几日事态紧急,已经全部被调走。
几百步外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殒神涯。
还未走近,乌琅就已经听到了涯底万鬼哭嚎的声音,他腿软下来,手心里都是黏腻的汗。
夙愿特意提醒了他一句,“殒神涯已到,跳下去你就自由了。”
乌琅:“你不用告诉我,我知道。”
夙愿收了傀儡线,走近乌琅。
他给乌琅穿的是一套大红色的嫁衣。
夙愿拍了拍乌琅肩上在魔界时落下的雪花,从乌琅乾坤袖袖中掏出他儿时缝的那一块歪七扭八的红盖头。
乌琅胸腔起伏,握紧拳头,恨不得一拳打在夙愿身上。
若非他被废修为拿不出那块红盖头来,他定要将它扔在地上狠狠地踩。
夙愿将那红盖头盖在乌琅头上,“琅儿,余下的路,师兄就不陪你了。”
“你怎么不去死!”乌琅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夙愿给他盖上的红盖头揭下来。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那块布很容易就被乌琅撕了,他将它撕碎扔在夙愿脸上,“还不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你又装什么假惺惺!”
夙愿云淡风轻地道:“我不过是让你将我走过的路都走一遍罢了。”
乌琅本想拽着夙愿一起跳下去,岂料夙愿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离他远远的,“你自己过去吧。”
乌琅只好一个人摸索着朝阴风呼嚎的地方走去。
他似乎听到了远方兵戈相接的声音。
乌琅掏出从前白惊月做给他的那一只小小的埙,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开始吹。
埙声呜呜咽咽传向远方,似穿透万古,哀声沉重,一如他这九年来所有见不得光的凄凉。
白惊月坐在太衡殿内,只觉得心烦意乱,却又不知为何。
直到听到那呜呜咽咽的埙声,他猛然反应过来,“哥?”
白惊月直接飞身冲出太衡殿,朝着埙声的方向飞去。
七十二重天上神们善音律,但更多人习的都是古琴与洞箫,极少有人会吹埙。
越接近那声音,白惊月心越是提到了嗓子眼,哪怕没去过几次,他也清清楚楚,那是殒神涯的方向。
乌琅眼中含着泪,早就浸湿了那缠在眼睛上的红色纱布,他一步一步走到殒神涯边。
埙声停止,乌琅将那只小小的陶埙握在手中,他没有半分犹豫,一跃而下。
白惊月才赶到殒神涯,就看见乌琅跳下去。
“哥!”他拼命追上去,跟着跳进殒神涯。
夙愿似笑非笑地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兄弟情深。”
夙愿转身离开殒神涯。
乌琅直直地往下坠,再往下就是乱飞的剑阵,白惊月加快速度冲下去,一把抱住他,“别怕,我来了。”
已到剑阵乱飞处,白惊月抱着乌琅还在往下坠。
他想在乱剑最多处借力飞上去,却发现自己根本飞不起来,涯底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漩涡般死死吸着他们。
白惊月下意识想召出月挥来,想以龙卷把自己卷飞上去,但根本召不出来,他这才记起来自己把月挥给青阙了。
他在乌琅的身上感受不到半分神力,如同抱着一个凡人,便知道他全身修为是废了。
乱剑阵已至,白惊月只好将乌琅死死护在怀中。
飞上去已经不可能,他能做的只有保护着乌琅安然到达涯底,再想法子逃出去。
乌琅本已心如死灰,但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让他整个人似乎瞬间活了过来。
在这世上怀抱这么温暖的,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会这么抱着他的,只有白惊月。
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欣喜若狂地问道:“惊月,真的是你吗?”
可惜乌琅的声音终究还是太过虚弱,被尖啸的风声盖过,白惊月没听到。
他耳朵不好,方才白惊月叫他他也没听见。
白惊月被飞来的乱剑刺穿手臂,幸亏躲得快,否则就是一剑穿心。
殒神涯连风都带着剧毒,白惊月睁不开眼,他生怕乌琅受伤,在所有乱剑飞来躲不了时,白惊月便以自己肉身挡下那剑。
但乌琅毕竟没了神骨,就算白惊月将他护得再好,到涯底时他已是奄奄一息。
殒神涯底四处是毒雾,疾鸦恐怖地叫着想来啄食。
殒神涯底虚无业火常年不灭,甫一落地,四周的火便凶猛燃烧。疼得白惊月险些跳起来。
幸亏当年他炼火时常年被大火灼烧早已习惯,体内又有青阙的魂魄护着,虚无业火烧不死他。
但乌琅不一样,他如今凡人之躯,莫说是最恐怖的虚无业火,就连普通的火他也是受不住的。
白惊月全身是血淋淋的伤,生怕那火伤到乌琅,一把将乌琅横抱起来。
驱散乱飞的疾鸦后,他才看清怀中的乌琅。
眼前人再也不是白惊月记忆中那神采飞扬的小太子,他瞎了,面目全非再无半分像从前。
白惊月心像被钝刀一寸寸地割,他赶紧问道,“哥,你怎么样了?”
乌琅被虚无业火的火气熏得只剩一口气,足尖已经开始慢慢消失。
白惊月惊恐地又喊了一遍:“哥!”
乌琅耳朵不行,脑袋里一片空白,全身都痛得快要化了。
听见白惊月叫他,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惊月,惊月……”
白惊月赶紧道:“我在这里,你别害怕,我一定带你出去。”
乌琅明白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他用力摇头,“惊月,你快走……别管我。”
白惊月心疼地道:“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们一起出去。”
乌琅足踝以下已经化成灰烬散去,他吸了吸鼻子,试图收住眼中的泪,“惊月,你以后,再也……再也不欠夙愿,父帝欠他的债,我……我都还清了。
惊月,我想回家……”
白惊月听见“我想回家”这四个字时,眼泪如洪水般决堤,“好,好,我们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你再坚持坚持。”
他一边安慰着乌琅,一边努力往上飞,却发现自己双脚都被死死粘住。
莫说飞,走一步也成问题。
乌琅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抚摸在白惊月脸上,手上的血与白惊月脸上的血混在一起。
他笑了,这些年来从未笑过,“能死在你的怀中,我无怨无悔……”
“罪恶滔天的是我,你什么坏事都没做过,连我都活得好好的,你不会有事,将来,将来哪怕是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白惊月急切地想要带着乌琅出去,却又动不了。
白惊月想起自己在天书阁看过的白泽图画是有翅膀的,但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连真身都还只是只幼崽。
他将所有力量凝聚在后背,强忍着痛想要催出翅膀来,双脚剧痛的同时,后背似乎被利刃一下子划开。
随着一阵剧痛,白惊月听见衣服撕开的裂帛声,他的翅膀开始长出来了。
那双稚嫩的翅膀在慢慢长大,很快就能展开,或许他们就能飞出去。
终于在绝境中看到一丝希望的白惊月将乌琅抱紧了些。
他怕乌琅坚持不下来,又赶紧哄道:“出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那天说让我娶你,我答应你,我娶你……”
“我知道……你在骗我……”乌琅苦涩地笑了笑:“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哪一句是真的?更何况青阙……会生气的……”
“他会理解的……”白惊月再低下头来看乌琅时,才发现乌琅的腿也开始渐渐化为灰烬。
方才抚在白惊月脸上的手也无力地垂下去。
白惊月分明抱着乌琅,却又像抱着一件衣服,怀中这个人似乎身体都已经没了。
乌琅喉咙干涩,只发得出痛苦的闷哼声,“惊月——”
白惊月摇了摇他,“哥哥,千万别睡着,知道吗?”
乌琅意识已经模糊,被毒雾与火气逼得根本喘不过气来,
白惊月反应过来乌琅没了修为,在这毒雾中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他咬破手指,将指尖血点在乌琅额间,却发现怎么乌琅都无法出现复生印记。
白泽血可让人起死回生一次,但若是那个人不想活,是根本救不回来的。
白惊月又咬破舌尖,低下头吻住乌琅,想给他渡仙气,想保住他的命。
早就已经无力回天。
唇上温暖的触感与甜丝丝的浅浅血腥味道让乌琅又清醒过来。
回光返照之际,他终于也感受到了那日思夜想的温柔,他努力伸出舌头舔了舔白惊月的唇,甜的。
感受到怀中的人有了回应,白惊月终于松了口气,他抬起头来,“哥,再坚持一下,等翅膀展开,我们一定能出去。”
乌琅已经听不见白惊月的话,他一字一句困难地道:“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惊月……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我……”
“我……”
话还没说完,乌琅已经闭上眼,泪从脸颊滑落,手重重垂了下去,人在白惊月怀中一点一点化成尘埃。
他一直紧紧握着的陶埙摔在地上,破碎成几块。
白惊月双眼睁大,人却是愣住的。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从前一直宠着他的哥哥,一生都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的乌琅,真的就这样在他的怀中死了。
乌琅终其一生都是他人的影子,儿时是白惊月的影子,后来是江绵雨的影子,但他是乌琅,他分明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人,可没有谁真正在乎过他。
他一生都在努力讨好他的父亲,却从来没有过一刻属于他的关爱。
只因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偏爱,感情对乌琅而言是模糊的,他分不清,也不知道界限在哪里。
他把愿意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而死混淆成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