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云冲回家的时候,正碰见了在月光下收拾干菜的甘伯。
一抬眼看见是他,甘伯那张干枣一样的脸开心的几乎要裂开。
“云郎,你回来了!”
甘云看着他,心里一颤,压下了直冲头顶的悲愤、怀疑。
“甘伯……我找他。”
甘伯的笑容慢慢的淡了下去。
“他是你的父亲。”
甘云低头。
“我找……父亲。”
甘伯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悲伤,默默的侧身让开。
“你父亲他……不在小屋里,在祠堂。”
甘云心中一动,有些惊讶。
自从甘南惹出事之后,甘家祠堂便不再去,即便是过年拜祭也是由甘云代替。
此刻,为什么会突然去祠堂?
祠堂。
烛火幽暗。
甘南跪坐在中间,面前的火盆里,最后一点火苗熄灭。
他似乎正在出神,就连甘云已经跪坐在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我有话要问你。”
甘南似乎没有心情同他说话,只是看着前方。
“这话我今天必须要问,明天我就要去执行丞相的密令,回来之后,我可能就要复爵了。”
甘南无奈的叹气。
“我以为一个酷吏,虽然名声不好听,但性子总还是傲的,没想到还会替人办事。”
甘云阴沉着脸,冷笑出声,过了一会才说道。
“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如果不是你,我会这样吗?甘家会这样吗?我从小听到大,比家训还要熟悉。”
甘南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淡淡的说道。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为了复爵当别人的鹰犬,值得吗?甘家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甘云的脸红了,不只是羞是恼还是两者兼有,他压低了声音。
“你现在是在对当朝大理寺少卿说话,注意言辞。”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我发现了一个旧案的卷宗,是一个未破旧案……逼良为娼;卷宗上有你的名字……我在这里只问你,你杀人了吗?”
烛火的倒影在甘南垂着的眼睛里不住地跳动,每跳一下,甘云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时间,甘南才问。
“我记得,那个案子已经封了,恐怕不会重审。那我杀没杀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甘云一口气堵在心口。
“我想知道。”
甘南笑了。
“你知道又要怎么样?如果我杀了人,你为我隐瞒,最后会愧疚自杀;可如果不为我隐瞒,你的执念,甘家的爵位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会为了这件事,放弃复爵吗?”
甘云的脸涨得通红,他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就问你,你敢不敢当着甘家列祖列宗的面发誓,你跟那件事没关系?!”
他看着甘南,心在剧烈的跳动。
哪怕是在骗他,他也希望甘南能够骗他一次。
可是甘南只是淡淡的回答。
“人性是一座深山,越往里走可能越有想不到的东西,誓言这种东西又有什么可信?甘云……你要是想知道,自己去查。。”
甘云瞪着他,猛然站起身往外走,甘南忽然问道。
“你是不是答应了?……丞相给你安排的婚事。”
甘云一愣,停下脚步,有些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丞相大人最小的庶女都定亲了。”
“我是说莫家的女儿。”
甘云更加莫名其妙,他看着甘南,冷笑道。
“我要娶妻,必定是我喜欢的人。”
甘南笑道。
“难道丞相没有给你说,没成家的大理寺少卿,不会复爵?你这次去执行他的密令,紧接着就是你的婚事,做了这两步,你才是他的人,才可以复爵。只要能复爵,一个女人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甘云听的愣了半晌,脸又红了。
“你……胡说八道。”
说完,愤愤转身出门。
走出大门,他又转过身,对着安静的祠堂喊道。
“我是想复爵,我是酷吏,可那有什么错?!我是在按律法行事!这是我的职责!我姓甘,我一直在努力当好一个甘家人!我不会为了复爵去牺牲一个无辜的女人!你不能这么说我!更不能这么想我!”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话,大门从里面关上了。
甘云嘴唇轻颤,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委屈、愤怒还有怀疑,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如果你真的和那件事有关,我绝对不会替你隐藏,我会让真相大白,因为我姓‘甘’!就算不复爵,就算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我没有错,我心中只有律法!我和你不一样,你不配说我!”
祠堂还是静悄悄的无声,甘云觉得自己真的太孤独了。
为什么,来到长安之后,就没有一件事能够顺利的。
杀人诛心。
这几个字是写给甘云的。
莫暝看着刚刚写好的字,还散发着上等墨汁的馨香,自己的书法越来越好了,假以时日,一定会有一个“莫体”。
甘云只能在地下长眠、发烂发臭,谁提起他都会先吐一口唾沫。
莫暝笑了出来。
他是真的很开心,一想到甘云要死就非常的开心。
但他还是有点不开心,因为这几个字始终比不上“自在山人”,难道真的是因为墨不对?
但自在山人用的那种墨,他让人试做了很久都没有做出来。
不过他并不着急,越是花心思的事,做起来才会越有趣。
就像是山人一般,越是难找、越是隔着距离,就越是让人心向往之。
阿智走了进来,看着莫暝开心的看着字,便默默的站在一旁。
莫暝有个规矩,在看山人字的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来打扰他。
看了好一会字,他才慢慢的收起来,看了阿智一眼。
“什么事?”
阿智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昨晚上截下来的,准备送往刑部。”
是一封密信,厚厚的一沓。
莫暝打开来看,没看几行字,眉头紧锁;等到全部看完,他倒吸一口冷气,腿软的几乎站不起来。
出了一身冷汗,四肢的血液也迅速的向心脏倒流,浑身发冷,让他几乎都要发抖。
他紧抿嘴唇,本来像花一样鲜艳的红唇,此刻已经毫无血色。
这封信,如果送到了刑部,莫家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我只看了开头。”
“人呢?”
“熬了一晚上,还有口气。”
莫暝抬眼看了看阿智。
“让他活着……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阿智摇了摇头。
“不是莫家人,非常干净,应该是个死士。也是莫家运气好,他摸错了地方,刚好被我下面的人给碰到了。”
莫暝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去办事吧。”
等到房中只有他一人,又把信读了一遍。
信上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不知道,不过都是莫家人做出来的事。
虽然这次足够幸运,但写信的人不除,这封信迟早会曝光于天下。
莫家为了避祸,必定要推出一个替罪羊。
莫暝就是最好的选择,把他推出去,其实也不冤。
不过,如果在这之前,把想除的人除掉呢?
莫暝看着信,忽然笑了。
有时候,真不是他想阴人,而是时机都刚刚好。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没有任何事能够隐瞒一辈子。
莫川把他推到丞相面前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他早就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没有时机。
现在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