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老者双膝跪地,就连脊背也直不起来:“山圣息怒,我等不敢。”
西昆仑君闻言,轻声一笑。那笑声在这空旷的山间却犹为沉重,生生砸在了一众人的心间。这等威压,可见一斑。
“不敢就好,我还当是这世道变了,我们这些上古活下来的老家伙的话都不值钱了。”
西昆仑君闲庭信步的走回去,甩手抛下一块玉牌,丢在那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前:“蓬莱有什么事物,着人来昆仑请示青羊便是,一块令牌只允许一人进入昆仑仙境。”
老者想说什么,却被昆仑打断:“本君这十万大荒山都懒得去问,自然也不想管你们蓬莱的是是非非。但青羊也算是我故人之妹,谁若是与她过不去……”
话说到这儿,语声戛然而止,其中的威胁之意不加掩饰。
昆仑双脚踏上最后一阶石阶,沉重的威压终于撤去,一众人汗流浃背的瘫倒在地。
“我们这些老骨头锈剑万年未拔,确实不再值得人尊敬了。不过若是真的将人逼急了,你觉得是天帝保得了你们,还是佛祖护得住你们?”
“山圣息怒!我等没有这个意思!”那群人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苏蓁便也懒得去听了。
西昆仑的仙障便是天然的屏障,能将一切不想听见的声音摒弃在外。
四人一路向着深宫走去,青羊低着头,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神情落寞低沉的叫人有些心疼。
像她这样的情绪倒也是正常,任何人在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至亲之后,再经历这样的事情都会有些缓不过来的吧。
在这种时候,别说是女子,就算是男人都会无比脆弱,更别说自幼乘着蓬莱尊上荫泽长大的青羊了。
苏蓁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夜重华,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赶快去安慰一下。
二人心有灵犀,就算是一个眼神也能够懂得对方的意思。
夜重华被她撞了这么一下,微微挑眉,那意思是“你明知道我和青羊之间关系敏感,还让我去安慰,就不怕你夫君被人拐走么?”
苏蓁伸过一只手,在他的腰侧轻轻拧了一把“若是能拐走尽管拐,我转身就换个更好地。”
夜重华还待说什么,昆仑却先开了口:“神仙也不是永生不灭的,只是寿命会比凡人长上一些。只要是开智灵长,就都免不了要经历生离死别。”
肉眼可见的,青羊原本只是微红的眼睛迅速包了一汪泪,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趁着人伤心的时候说这些,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苏蓁刚要阻止,却被夜重华拉住,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你兄长将蓬莱留给你,就是希望你能替他坐稳这个尊位,而不是被那些瞧不起你的人骑在头顶上作威作福。
每个人都有老去羽化的一天,下一个安知不会是我或是重华总有一天你得独当一面,能够压得住整个蓬莱仙岛。
人生在世,谁都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没有人真的能替你安排好一切。蓬莱不能,我也不行。青羊,如果蓬莱的死都不能让你学会坚强,那就谁都扶不起你来了。”昆仑道。
青羊发间的白簪花尚且未摘,已经过去几月有余,她却还在为蓬莱守孝,可见这对兄妹的感情之深。
苏蓁也明白,一味地保护并不是长久之计,可这样逼迫就真的有用么?
有的人天生性格软弱,待人和善,学不来那些弯弯绕,这样的人就真的是错的么?
这样的说法,苏蓁不敢苟同。只能说青羊的性格不适合为君,却不能说青羊就一定是个失败的人。
阵阵微风拂过凤凰林的叶片,带来一阵悠扬的乐声,宛若凤凰的低声哀鸣。
昆仑在林前站定,望着被炽烈的阳光渡上一层淡金色的凤凰林,半晌道:“法力不是唯一的准则,手腕,谋略甚至于智慧都能成为你坐稳这个位子的准则。青羊,你不是小孩子了。”
青羊仙子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着,只见她掌心之中大片的水泽滑落下来,却丝毫不闻哽咽之声。
生老病死,八苦三度,是谁都超脱不了的。
就算是神仙,面对亲人的离去,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我不行的。”青羊沉默了半晌,终还是声音低哑的开口说道。
这是苏蓁再见青羊以后,听她说的第一句话。第一次见面,她是受兄长比庇佑的帝姬,高高在上的神女,享有无限荣光。
可再见,她却如此狼狈的躲在西昆仑山,变成了一个向前向后都无路可退的丧家之犬。
一夜之间跌落神坛,只剩下华丽的妆容勉强支撑着她的外强中干。
青羊红肿着眼圈儿望着凤凰林簌簌摇动着的叶片,缓缓摇头:“我根本没有能力,坐不稳这尊神的位子。与其现在与他们争来争去,最后也改变不了这样的结局,倒不如……”
“万年前的那一站,你还尚未出生。”昆仑生硬的打断了青羊的话。
他上前一步与青羊仙子并肩而立,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那是三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再难,日月代明,四时错行,艳阳高照之时下鹅毛大雪,冰天雪地间万树花开。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灾难即将降临整个三界,无数的冤魂恶鬼从底下爬出,长天之上阴云蔽日,就连尊神都在一个个的陨落。”
万年前的一役是机会,所有在那一役之中幸存下来的尊神都不约而同的避之不谈,可今日不知为何,昆仑却主动说起了这件事情。
青羊神色一变,竟也止住了悲伤,去听昆仑说这一段过往。苏蓁也向前走了走,想要在西昆仑君的话中听出些许蛛丝马迹来。
“一个大世的陨落,终究会伴随着另一个大世的兴起。
山崩地裂间,三界都沦为炼狱。天帝急召臣子密谈了数日,终是决定亲征下界,将所有即将爬出来的恶鬼重新镇压。
当时的蓬莱,还是你父君做主。我与你兄长,也并没有现在的地位。
你母亲坤山神女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她本就不是战神,可在丈夫和长子全都离家前往战场之时,她也只能怀着你的仙台,护佑蓬莱仙岛的子民。
你的先天受损,在那时就已经有征兆了。当时你兄长寻了不少的仙药,若是好生将养,你的仙胎倒也不是没有复原的机会。
直到,你父亲战死的消息传回蓬莱。”
青羊微张着樱唇望向西昆仑君,那一场暗无天日的大战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存在于史册之中的东西,只是而今听来,说心中不震撼却是假的。
“老君掌十万里水域,一举熄灭业火之后,耗尽仙力再也没能回来,当时你兄长就在身边,却也无能为力。
仙者不像凡人,还能留下一具尸身供后人悼念,你父亲却什么都没留下。
消息传回蓬莱后,坤山神女哀毁过度,不日便随你父亲一同去了,只留下了先天不足的你,封在了玉胎之中交给蓬莱。
你兄长当初也不过是少年人,一夜之间从父母双全喜添幼妹的欢喜之中,跌落到了肩担着一界,还要用法力护着你的玉胎的境地,他又岂会不难。
一门四神君,一夜之间门庭萧索,所有人都以为蓬莱完了。”
青羊再一次用双手捂住脸:“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昆仑今日不知为何,一改往日和善的好脾气,每一句话都说的极重,就连苏蓁听着心中都一阵阵的发堵。
他目视远方,似是又望到了那些年的情形:“万年前的仙界远不如现在太平,那才是真的凭实力说话的时候。每天都有人不计生死的来找麻烦,想要将刚刚坐上尊位的昆仑踢下去。
足有几百年,你兄长他不敢睡一个安稳觉,生怕和阖上了眼睛就再也不用睁开了。那几百年里,他没有一天身上不带伤,没有一天衣襟不沾血。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甚至在最难的时候,他那从来都不肯示弱低头的人,都放下面子亲自来昆仑求我,让我庇佑你的玉胎。
凤凰之余我,你之余蓬莱,都是极重要的人,是铭刻在血液之中永远不能抹去的东西。
你觉得蓬莱对你严厉么?并不,你现在所承受的痛苦,远不及他当年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没有烈火锻不出利剑,没有千刀万剐也雕不出佛像。蓬莱想要看到的,是你坐上万人之上的尊位,延续蓬莱一脉的辉煌,而不是让你将他万年的心血拱手让人。”
昆仑话毕,青羊却好一阵都没能说出话来。
在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就连昔日最温和慈善的长者也对她不在宽厚了。
失去了兄长,她就失去了一切,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她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蓬莱的尊位,不是你想放弃就可以放弃的,那不是你能决定的东西。这个位置,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蓬莱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西昆仑君突然伸手托起她的脸:“青羊,就算是逼,我也得逼你坐上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