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掩着唇,推开簇拥在身后的一众仙神走过去,绕到了穆雪清的前方。
他的手还直直的向前伸着,维持着抵在苏蓁的后心处给她输送力量的动作,可身体却再也一动不动。
那双眼睛还直直的望着落月身陨的位置,一眨不眨,仿佛再这一刻站成了永恒。
苏蓁身子蓦地一抖,紧接着狠狠一颤,后退了一步。
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落月的身上,没有人在意苏蓁所在的方向,更没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穆雪清将所有的力量全都输送给了苏蓁,毫无保留的祭献了自己的一切力量。
“阿弥陀佛,阎君大人,苏姑娘还请节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更何况穆雪清施主也是为了三界众生而死,世人不会忘记他的。”梵境佛祖宝相庄严,声音平稳的说道。
世人不会忘记难道就是好事么?活在世人的心中就是真的活这么?
若是只有这样伟大的死,才能长长久久的留在世人的心中,那么苏蓁宁可他永受世人谩骂的活着。
她没有哭,眼底却渗出了层层叠叠的红血丝,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若不是穆前辈将所有的法力都渡给我,现在他也可以好好地站在这儿,与大家分享神力的喜悦。”
夜重华垂下眼,走上前去扶住苏蓁的肩膀,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苏蓁望着那虽死不倒的身躯,目光扫试过在场的所有人:“是穆前辈第一个测算出落月所在的方位,是他拿出了同心阵,也是他宁可自己死,也要换来大家的生。”
“这一役,我们大家所有人都出了力,没有人容易。可若是要说第一,我认为穆雪清前辈应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苏蓁掷地有声的说道。
“阿弥陀佛,苏姑娘说的极是。”梵境佛祖道。
就连西昆仑君和天帝也一阵沉默,这个昔年因天劫而避世后便一直没有出现的尊神一直备受人的怀疑,就连金麟台上都已经抹除了他的名字。
可在大灾来临之前,他却毅然的走了出来,与世人共存亡。
苏蓁不相信他从不曾意识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怀疑,可他却从未解释过一句,甚至沉默的接受了这一切。
此样风骨,如何能让人不敬佩?
人死如灯灭,夜重华不愿让苏蓁太过悲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上前伸手,想要拂落穆雪清的眼睛。
可掌心落下,那双眼睛却仍旧大睁着,丝毫没有闭眼瞑目的意思。
夜重华手掌一顿:“落月已经被剿灭,世间再无威胁,所有的人都还在,虽有受伤,却无人死亡,是同心阵帮了大忙。冥府会一切都好,我和苏蓁一定会管理好冥府的。”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缓,没什么情绪。
苏蓁知道,夜重华向来是这样的人。他的情绪从来都不会表现在脸上,而是深深地埋在心中。
自从她认识他到现在,他鲜少的几次失态,还全都是因为他。
说完这些,夜重华再一次伸手去拂落穆雪清的眼皮,死而不倒的英雄终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四下皆静,时而传来一声哀叹。就连天帝也有些不忍,开口道:“将他葬在神冢吧。”
“我们带他回冥府。”苏蓁话音刚落,却见穆雪清的周身,竟渐渐缭绕起了一层柔和的白光。
那白光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向上延伸,身子也慢慢地变成了光质。
仙神羽化,向来都像是一场绚烂的花事,盛开时无限风光,颓败时什么都剩不下。
身为一界尊神,最好的结果便是仙身羽化,将剩下的仙力泽被苍生,足以润泽三界数十上百年。
凡人身死还能留下个尸身坟墓,而尊神羽化,往往却只会在史册之中留下寥寥数笔。
千年之后,万年之后,便鲜有人再会去提起。
仙者看惯生离死别,可只有真正经历过战友一个个离去的人,才会真的生出悲怆的感情。
魂飞魄散,便是再也回不来了。从今以后万万年,九天十地大好河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阵缄默后,苏蓁当先躬身,俯身拜了下去,紧随其后的便是夜重华,西昆仑君,天帝佛祖以及一干仙者。
而经历了这样一件事,庆功宴也无人再提,各路仙神匆匆告别后,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封地。
从九重天回来,二人顺路,便先于西昆仑君一道回了西昆仑。
这一场大战,昆仑似是受了不轻的伤,一路上都在咳嗽着,唇角时而还会渗出一缕殷红的血丝来。
苏蓁几次想要问候,可她医术不精,就算是稍微懂那么一点,也不可能比得过久病成医的西昆仑君,只好在路过仙山沼泽的时候,费力气挖回来几株仙药,一同送给昆仑。
就算是有所战损,可劫后余生后,依旧是令人喜悦的。
来世四人,归时三人,青羊一路小跑赶到昆仑仙障处接人的时候,看到是三人搭伴归来,心中便已经知晓了,聪明的没有再问。
早在这一战初始的时候,青羊便知道了,只是一直被困在昆仑山内,不得出入。
而今她在意的人都回来了,好在就算是有伤也不算致命。整个晚上,青羊都有些不自在的碎碎念:“这种情况,你们怎么就不带上我呢?就算是我法力不如大家,也能出些力不是。”
夜重华与西昆仑君二人没说什么,吃了饭二人又添了两个小菜续了一桌,倒是难得的好兴致。
苏蓁与青羊躲在另一个院子里,爬到房顶上去看月亮。
青羊自小便被蓬莱护着,一举一动都要优雅高贵,还从未干过像爬房顶这样不规矩的事情。而今昆仑虽与夜重华在一处喝酒,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生怕被抓包似的。
与她相比,苏蓁便自在多了。
她也是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小姐,只不过前世身死,那些束缚着凡世女子的规矩便再也不能束缚着她了。
这些年来,类似于爬房顶的事情,苏蓁做的比吃饭睡觉还要勤,此时自然已是轻车熟路。
天上的月轮明亮,一眼看去,便给人一种心中透亮的感觉。
苏蓁变戏法似的掏出两瓶酒,拍开泥封递给了青羊一瓶:“这酒不辣,不会醉的,要么你尝尝?”
青羊欣然接过,尝了一口便剧烈的咳了起来,再不敢相信苏蓁所说的“不辣”二字。
说来,苏蓁也不是个好酒的人,夜重华也并不善饮,她只是没事的时候开一瓶解解馋。
经常饮酒的人都知道,酒醉七分便是最好的状态,尚能留得三分清醒时,也是最解忧愁的时候。
青羊见苏蓁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饮着酒壶中的清酒,便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口小口喝起了壶中的酒水:“这一次大战,是什么样子的?”
“远不如万年前。”苏蓁如实道。
见她不想细说,青羊便点了点头,不在细问:“我还从未见过大战呢,本来我还以为,作为蓬莱之君,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要去顶上。”
“只要重华和昆仑还在,就不会让你在为成长起来之前去冒这个险。”苏蓁微微一笑,终于将视线从明亮的月轮上挪到了青羊的身上。
青羊抿了抿唇:“我知道我很没用,承昆仑哥哥照顾了这么久,我却还是什么都做不好,平白拖他的后腿。”
“不。”苏蓁唇角含笑:“从来没有人把你当成过累赘,你为什么不会以为,昆仑君将你留下来,是希望你担起更大的责任呢?”
“怎么会……”青羊紧紧的抿着嘴唇:“我这么没用,怎么会呢。”
苏蓁却打断了她的话:“其实,这一次去九重天之前,我们所有人都做好了再也回不来的准备。若是这一次真如我们所想全军覆没,那我们拼死都要拉上落月一起下地狱。”
“而到时候,你将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仙君。”苏蓁道。
青羊瞪大了眼睛望向苏蓁,一时间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说的话的意思。
所有的风声都在渐渐的褪去,周围,就只剩下苏蓁一人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的努力我们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你也足以担得起更重的责任,从来都没有人看不起你过。青羊,你相信我么?”苏蓁郑重的说道。
几千年来,青羊耳中听到的有关于自己的评价,无非是“你先天不足,当不得仙尊之位”亦或是“没有给蓬莱带来福祉,凭什么享受这么好的待遇。”
可从来没有人像苏蓁这样,给她信心给她希望,告诉她原来她也是被人所需要的。
原来,她也能担得起这样重的责任。
青羊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微微长着嘴唇望向苏蓁,半晌没有回神。
而苏蓁则是温柔的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青羊的肩头。
“你从来都不比任何人差,就算是先天的不足,也可以用后天的努力来弥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只是达到顶峰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
苏蓁微笑:“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只是达到顶峰的方式不一样么?
青羊望着苏蓁的眼睛,一瞬间,突然觉得困扰了自己多年难题终于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