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的话语之间,带着些许孤注一掷的意气,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显得尤为不搭。
青羊不知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带怔怔的望向雷光之中的蓬莱,就连瞳孔中都倒映出淡紫色的雷光。她诧异的仰望苍穹,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哥哥不要!”
万钧雷光遮天蔽日,将蓬莱牢牢地禁锢在雷劫之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蓬莱仙尊却骤然撤去了一身的防护,看了一眼苏蓁。
“不好!”苏蓁心下一凉,当即向后退了数步。夜重华原本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此时被她从思绪之中扯会来,不解的望过去。
骤然间,一道紫金色雷劫炸裂在他的脚前,汹涌的气浪掀开,将二人掀退了数步。
仙尊的雷劫,就算是全力以赴的仙尊也很难抵抗,更何况是刚刚还在想事情的夜重华。
他下意识地将苏蓁护在身后,苏蓁也心有灵犀一般用自己所有的煞气撑开了一道光幕,挡在二人的身前。
滚滚气浪撞击在煞气凝结的光罩上,震的人耳膜生疼。苏蓁力量不济,煞气被瞬间击溃,四散开来。
之见一阵云烟之后,蓬莱宛若浴血的修罗,裹挟着万钧雷光飞扑过来。
“苏蓁啊苏蓁,万年前若不是你,青羊便也不会母胎不足,至今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修炼。你为何不好好留在你的冥府,为何要祸乱这个三界。”
重重天雷之下,蓬莱的声音宛若恢弘的佛音,响彻四方:“既然我也要死了,你便也陪我一起去死吧!”
那话语像是打开了一道尘封的闸门,就连苏蓁都看不清听不清,眼见与耳边所流转过的,究竟是不是属于她的过往。
她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蓬莱飞扑过来。
终年修养的昆仑君腾跃而起,向着她的方向扑过来,夜重华下意识地出手抵抗。
“噗……”殷红的鲜血飞溅。
可就在这一刻,一只手探向苏蓁的身后,骤然间插进了她的胸膛,捏住了她的心脏。
这一刻,风的声,雷的声,人的声全都充耳不闻。她看到了天帝眼中的震惊,看到了昆仑眼中的不可置信,还有夜重华眼中的急切。
天地间,就只剩下她的心跳声越跳越快,却在濒临顶点的瞬间,被人骤然抓碎。
很多场景浮光掠影般的闪现在眼前,像是一张张涂满了劣质水彩的画,那些画面明明生硬冰冷拙劣不堪,却在这一刻褪尽了纤尘,尽数鲜活了起来。
眼前是一片破碎的猩红之色,刹那间,所有的感官都好像都回到了苏蓁的身体里。她猛地一咳,呕出的血沫顺着唇角低落到紫红色的长裙上,一如她如数次看到的场景。
她一个人站在无尽的彼岸花海中,面对诸天神佛,万钧天雷。
血雨洒下,淋湿了她的衣和发,咆哮呼号的鬼号声伴着猎猎的长风相映成一篇乐章,重重的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在倒地的瞬间,夜重华长臂一揽将她接在怀中,右手斩魄刀熠熠生寒,斩向她的身后。
“苏蓁!苏蓁!千万别睡!”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夜重华惊恐急迫的唤着她的名字,大声的喊着她不要睡过去。
苏蓁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一旦闭上眼睛就很难再睁开了。可她的眼皮却沉重的不听她的使唤,那些痛苦也渐渐地离开了她的身体。
浮光掠影,一语成谶,转瞬万年。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一股脑的涌入脑海之中,像是经历了无数个混沌爆炸与开天辟地。隔绝了万年的岁月渐渐清晰,再一次的重现在眼前。
凡世,柳绿花红,处处是风景。
千丈幽冥之下全都是浑浑噩噩的鬼魂和被欲望填满了内心的厉鬼,不想这凡世,举目四望到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苏蓁手上拿着一个椿木做成的鬼脸儿面具,时而举起来,透过面具上眼睛位置的窟窿看向明媚的天光。
她总是将面具举起来,透过那窟窿看上一眼,再将面具放下看一眼,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夜重华着实想不通有什么好看的,便也举起了自己的那个面具,学着她的模样看了看。
那面具是昨日二人一起逛集市的时候买的,只是在普通不过的面具,五个铜板能买两个,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可苏蓁自从拿到了手里,求爱不释手的戴了一晚,晚上休息的时候也放在枕边。
夜重华举着面具对着天光一瞧,所看到的场景也没什么不同,只是透过面具看外面的时候视野有限,所有的风景都被椿木面具上的窟窿牢牢地圈了起来。
就像是,给一幅名贵的风景画挂上了一个画框。
夜重华不动声色的坐了过去,苏蓁动作一顿,伸手将自己的面具带到了他的脸上。
那椿木面具做的是一个生着獠牙的狰狞鬼面,挡住了左半边脸,却没有挡住右半边脸鼻翼以下的位置。
透过面具,隐约能看到夜重华棱角分明的下颌与明亮的眼睛。
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么看过去,倒也是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
苏蓁的手还按在他的面具上,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下巴,夜重华刚刚伸起想要接面具的手生生顿住,转而搭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阎君在看什么?”夜重华问道。
苏蓁将面具拿回来,捋顺了长绳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你有没有觉得,透过面具所看到的世界,就像是我们在冥府看到的凡世?”
夜重华心口攒的一痛,像是被人紧紧的扼住,喘不上气来。
原来,她也并不是不知苦不知痛的人,她也向往这世间的明媚,只是从不曾说出来罢了。
她那么浅的胸膛,却承载了那么深的心。整个冥府全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不累么?
夜重华望着她,苏蓁却浑然不知似的,双手托着面具的边沿,挡住了自己一半儿的下巴。
“我原本以为,那被框子圈起来的天光就已经足够明媚。而今看到了太阳才发现,原来这大千世界的诱惑,远比我在冥府所看到的冰山一角更要叫人不忍割舍。”
苏蓁平静的说着这些话,就像是这一字一句并不是出自她内心的自剖,只是不痛不痒的复述。
夜重华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想要握住苏蓁的手腕,可就在手指即将触及到她细而白的腕子时,却生生顿住。
足有几息的功夫,他才默默地收回手,问道:“阎君还想回冥府么?”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没有真的感受过幸福的人,是不可能真的体味到幸福是怎样的感觉。
可现在苏蓁体味到了,她看到了光,看到了纷繁的人世与秀丽的风景。
她还愿意回到冥府那个终年暗无天日的地方么?
夜重华有些后悔自己问出这个话来,他在忘川之下生出神志是因为苏蓁,努力修炼得道成仙是为了苏蓁,放弃仙籍重新回到荒凉的冥府,也是为了苏蓁。
他一生一世都追随着苏蓁的脚步,而今她去哪,他自然也会跟随,又有什么去问的必要?
不过是给她徒添烦恼罢了。
“阎君,前方……”夜重华话未说完,却被苏蓁生硬的打断。
“当然要回。”苏蓁站起身来:“每个人都有生来便不能推卸的责任,我的责任便是冥府,便是看守住这些厉鬼恶魂。”
她仰望着明媚的天光,微微眯着眼睛,像是吃饱喝足后餍足的猫,明明一无所有,只能靠着别人的施舍和阶级度日,却也能忙里偷出浮生半日闲,来悠哉的享受这浮生。
“幽冥存在一天,我便要守在幽冥一天,这便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至死方休。”苏蓁说道。
她起身,循着那恶鬼留下的气息,向下一座城池走去。
夜重华也连忙起身跟在她身后,便见苏蓁脖子上挂着的椿木面具随着她的步伐一前一后的轻轻荡着,颇为俏皮。
很多时候,她既像是一个顶天立地,能够撑起整个冥府的天的一界之君,又像是一个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觉得有趣的可爱姑娘。
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属性,却在她的身上完美的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看不清,摸不透的感觉。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夜重华向前走着,却险些撞在了苏蓁的身上。
他诧异的抬起头,就见苏蓁微微一笑,唇角勾起了一个似乎早已经洞悉了他一切想法的弧度:“或许有一天地府尽渡,亦或是阳光遍洒幽冥,我便不会这么纠结了。”
还为等他反应过来苏蓁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却已经翩然而去。
苏蓁身为冥府阎君,像是天生对鬼气敏感的很,即便是那恶鬼小心翼翼的隐藏身上的鬼气,她却还是能够敏感而准确的找到它所在的方位,用最短的时间追过去。
可恶鬼能在凡世毫无节制的作恶,二人却不能在凡世毫无忌惮的抓人,只能一路追过去,将那恶鬼逼出人类聚居的城池,再兴捉拿。
街上行走着的人凭着一双肉眼,自然分辨不出那张人皮之下披着的,是假的人还是真的鬼。二人这一路追过去,那恶鬼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接连害了无数条人命。
如此一来,就连苏蓁也不敢再轻视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