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龙在忘川之中沉浮着,时而想探出头来蹭一蹭夜重华的手臂。
过去二人在这忘川之下相依为命,当时的他还是一句没有血肉的白骨。夜重华伸手摸了摸骨龙硕大的龙角,问道:“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似乎有人在唤我?”
骨龙沉浮在水中,洒了夜重华一襟的忘川水,坚定地摇了摇头。
难不成,刚刚听到的那声音,不过是他的错觉么?
夜重华也说不清那声音来自何方,只好将这份疑惑埋藏在心底,撕开两界的裂缝向上掠去。
一身黑衣的身影消失在幽冥的那一刻,苏蓁缓步走到忘川与黄河的交界处,望着那尊天地灵鼎,久久不语。
骨龙见苏蓁前来,却是下意识的向一旁瑟缩了一下。
这倒也不能怪他不亲近苏蓁,过去的数千年时光中,每逢有暴乱,苏蓁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忘川河畔,将所有不安分的冤魂镇压。
那种实力相差悬殊,宛若蝼蚁面对大象时的恐惧感深埋在骨龙的心中,就算是又过去了几千年,再看到苏蓁时,也不敢忘记她一席紫红宫装君临天下时的情形。
好在苏蓁似乎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也没有一丝一毫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的想法,只是举目望着那尊天地灵鼎。
“我倒是没想到,你化形的速度会这么快。”苏蓁声音冰冷淡漠,一跺脚,近乎于沸腾的黄泉瞬间平静了下来。
黄泉内的风流眼透出浓重的黑色,深不见底。空洞森然的声音从那风流眼中传来:“阎君大人,没想到吧。”
幽冥之下积攒了千千万万年的煞气无处纾解,就只能暂时困在黄泉之中,以待日后净化驱散。可尚未等苏蓁找到合适的办法,这煞气却已经凝零开智了。
千万年前,在这永无白昼的冥府之下,苏蓁也是这般化形,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说来,这煞气凝成的恶灵,与她倒是本源而生。
泱泱天地,纵有千古横有八荒,真正能够得证君位的人少之又少。而每一界,能有一位神君已经是难得。
若是任由这煞气化灵成长起来,怕是连苏蓁的君位都要被动摇。
苏蓁不是贪恋权柄的人,可她也绝对不能允许,这个承载了自己的心血,一直以来妥善守护着的世界,被这刚一开智就带着邪性的恶灵糟践!
她掌心一划,刚要动手,风流眼中却再一次传来那空洞的嗓音:“你杀不了我的。”
“那也要试试才行!”苏蓁道,掌风裹挟着万钧神力斜劈在黄泉上,溅起大捧的水花。
浑浊的黄泉之水扬起数尺高,掌风凝成利刃,横贯到黄泉的另一岸,风刃推开的水流甚至看得见水下焦黑的大石。
风流眼被搅乱,那声音也戛然而止。
苏蓁望着一阵激荡的河水,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倒是浅浅的皱起了眉。
“我说过,你是杀不了我的。若不是你凝结的月轮落在了黄泉之中,我还不会这么早开智修炼呢。”那阴邪的声音传来:“我也是上古神邸,只要这地府还在,我就绝对不会消失!”
那声音宛若跗骨之蛆,搅的苏蓁心神皆乱。
她发狂般的连出数掌,每一击都会扬起大量的黄泉水,砸在两岸的礁石上。那阴邪的声音,也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传来。
可苏蓁却再清楚不过,他依旧存在,并没有消失。
一界之主便宛若凡世的山君,用自己的仙力泽备着自己的封地,再纳取封地的力量收为己用。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界供养一名仙君已经是极致,断然没有二人平分秋色的道理。
若是这邪煞一日日的成长,壮大下去,总有一天会威胁到苏蓁的地位。
冥府寂静,再无那邪恶阴冷的声音传来。忘川之上无数的恶魂战战兢兢的远眺着苏蓁,不知她为何会发这样大的脾气,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苏蓁沉默半晌,头也不回的离去。
另一边,西昆仑。
夜重华轻车熟路的登上昆仑山,便见一路上绿树苍翠,春意盎然,叫人神清气爽。
看门的小童原本正倚着大石打着瞌睡,远远的听到夜重华的脚步声,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见夜重华一席黑色华服,犹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大人?”
“我来求见西昆仑君。”夜重华没什么笑意,声音却有些急切:“烦请通报。”
在外人的眼睛里,怎么看都会觉得夜重华与苏蓁之间,夜重华才更应该是那个好说话的。他不怎么发脾气,脸上向来都是含着笑意的。
像这样一本正经,似是有大事发生的模样,倒还是第一次。
小童看了一眼,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前去通报。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小童跑了回来,侧过身子比了个“请”的动作:“大人,我们君上请您进去。”
远方的凤凰林灼灼如火,宛若一从迎风摇曳燃烧的烈焰。苍翠的山林绵延到无尽远的地方,这数万里方圆的地界,都承着西昆仑君的仙泽,生的郁郁葱葱。
只是这般造化钟神秀的人间山水,是幽冥地府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风光。
夜重华也只是看了一眼,便脚步不停的向昆仑神殿的方向走去。
西昆仑君似是料到了他一定会来似的,早就在正殿之中温茶以待了。此时见夜重华前来,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一比对面的位置请他坐下,自己动手烹茶。
见状,夜重华微一点头,撩起衣袍的前襟坐下身来。
四周是灼灼盛开的十里桃花,清脆的鸟鸣声与清新的花香应接不暇,令人心旷神怡。
他双手接过西昆仑君递来的一盏茶,看了看四周:“凤凰尊上不在?”
“凤凰闭关了,尚不知几时能够出关。”西昆仑君答道。
清茶清新爽口,浮在茶汤上的翠叶被热水冲烫开,舒展开叶片,带来清新的茶香气。
西昆仑君乃是大荒山圣,身在尊位却丝毫没有架子,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适感觉。夜重华见到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一直挺直着的脊背也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他身子微微前倾,微皱着眉头:“尊上,夜重华此番前来西昆仑,乃是有一事相问。”
昆仑君早年证道,精通八卦六爻,早就算到了夜重华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此时放下茶盏,眯着眼浅浅一笑:“你是为了阎君而来的吧。”
夜重华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道:“我知道很多命数是不可说的,我只想知道,尊上上次卜的那一卦,究竟算出了什么。”
紧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西昆仑君,像是要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风云来似的。
黝黑的瞳仁在凝视的那一刻,映着天光折射出精致绝美的颜色,给人一种认真且很难拒绝的感觉。
西昆仑君也望着他看了半晌,终还是低下头,缓缓的勾了一下唇角。
就在夜重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西昆仑君终于说道:“劫,你知道的,就算是神仙也不能够长生不老,就算是阎君,也要渡劫。”
肉眼可见的,夜重华垂在桌边的手微微一紧,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而阎君这一劫,却是你。”西昆仑君起身,引着他向后山走去:“劫数是任何仙者都避免不了的,一旦到了这时候,要么渡劫成功,寿命延长。要么渡劫失败,灰飞烟灭,别无他法。”
夜重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在此之前,阎君的劫数都能安然度过么?”
“苏蓁是这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仙者之一。”西昆仑君沉吟半晌,说道:“幽冥与世隔绝,苏蓁从未见过外界的事物,因而无欲无求,道心无瑕。直到你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份安稳。”
夜重华终于理解了西昆仑君所说的“劫就是他”是什么意思。
仙者无情无欲,道心无瑕方能保持仙心不染。可一旦沾染了人世间的情仇爱恨,仙心有染,就再难保持无欲无求的状态了。
身在尊位却道心不稳,自然要历劫。
在这之前,夜重华只是觉得,让苏蓁过的开心些便是最重要的事情,可他却从未想过,竟会招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很难再去补救了。苏蓁的劫数将至,当务之急,却是怎么才能让苏蓁安稳的渡过这一劫。
既然来了西昆仑一次,夜重华便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知君上能否告知,阎君这一劫,能否有化解之法。”
“重华啊,很多事情,你还是看的太不通透了。苏蓁身在尊位,不会感应不到劫数将至,你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呢。”西昆仑君说道。
就算是仙者,也不能真的摒弃七情六欲与生离死别,就算是夜重华也不例外。
他沉默半晌,似有沉吟,终还是说道:“或许这就是关心则乱吧,我与苏蓁从来没有秘密可言,可这一次事关生死的大事,她都没有告诉我,我总是觉得她的劫数与我有关。”
“这不,君上你也证实了我的猜测,不是么?”夜重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