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会看到哥哥,会看到他像往昔一样伏案办公,劝我先睡。
清冷的月华恣意洒落,倾下一滴婆娑的树影。北海蓬莱的校服是绣了云鹤纹的白色素衣,取高洁不可沾染之意。
而西昆仑君也偏爱白色。
被树枝树影分隔成一块一块的月光倾落在衣袍上,宛若蓬莱夜晚水波浮动时潋滟的光彩。只是这一夜只有小小蝉鸣,没有人鱼戏水。
鼻尖儿处是清新的皂角香气,我凑进了去嗅那味道,将额头在那人的胸口上蹭了蹭。
我知道抱着我的是谁了,兄长总是告诉我,就算是醉了也要留有三分清醒,我很庆幸我一直听他的话,否则我怕是要错过这一刻的温柔了。
修长的手指扯过锦被来盖在我的身上,我乖巧的嗅了嗅被子上阳光的味道,又抓住了那只手。
“别离开我,好么?”我下意识的说道。
可他却以为我梦到了兄长,只是轻轻地掰开我的手指,将我的手臂放到被子里。
印象之中的昆仑双手总是冰冷的,因为常年伤病,终日用药汤温养着,体温也并不温暖。那种感觉,就像是深远的高山。看上去深邃而温和,却很少有人真的能走到他的身边。
可在他掰开我的手的时候,我真的冷透了,也后悔了。
我不该说出口的,他是世间唯一的战神,想要嫁给他的女神数不胜数,能从西昆仑一路排到北海蓬莱。
我本来就是个爱哭的,此时闭着眼睛也有点儿忍不住,泪水溢出眼眶,砸落在枕头上。
“别哭。”他拇指捻了捻我眼眶中溢出的泪水:“人死不可复生,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终有分别的一天,蓬莱也是一样,就算是以后他不能再保护你了,你一个人也要学会坚强。”
原来他误会了,以为我的那句话是对兄长说的。
喝醉了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我在心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想着没有真的挑破,至少日后还可以粉饰太平。
如过真的让他知道了我的心思,怕是以后他都不会再理我了吧。
昆仑的陪伴总是能让我很快的安定下来,我闭上眼睛,很快放松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的黑暗,我没有睁眼。房间里也没有掌灯,想必也只能看到从窗子里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我是真的累了,昏昏欲睡神思不清。可下一刻,一双干燥的唇瓣却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一度觉得,是不是我自己出现了幻觉,更是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就连睫毛都服服帖帖的趴在眼睑下,生怕打扰了这片刻的美好。
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昆仑的唇瓣是苍白而干燥的,唇线不是很明显,薄的给人一种性格凌厉的感觉。
虽不至于干燥的起薄皮,却也不似正常人一般嘴唇柔软湿润。
而那唇瓣,只是在我的额头上稍作停留。昆仑抬手将我额前散乱的发丝挽到耳后,沉声道:“别怕,以后我会一直都在的。”
大荒山圣西昆仑君从不食言,说是一直都在,就绝对不会出尔反尔,我相信他。
心想事成是怎样一种感觉,似乎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从那一日以后,我在不恐惧任何东西。
我面上未露,心里却欢喜,心中也一直在盘算着。
现在的我还配不上昆仑,可登我真的坐上了北海蓬莱的尊位后,便能够配得上他了吧。
这世间本就应该是山海相接的。水域之神与大荒山圣若是联姻,也能更好巩固三界的额形势,对谁都好。
而兄长将我托付了昆仑这么多年,从今以后便都将我托付给他也是放心的吧。人生在世寻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抛却七情六欲的仙者则更不容易。
我很庆幸,茫茫人海之中,我能够遇上对的人。
可是红尘后的那双翻云覆雨手,从来都不肯予人幸福。
二月十四,宜祭祀、婚嫁、动土。
西昆仑君特意择了这么一个好日子,同我一起回到北海蓬莱,亲自扶我上尊位。
新君即位之时,一般都会由家中长辈或是阶位稍高一些的人授冠,以示对信君的信任和栽培。
而今三界不安,蓬莱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就连天帝都表示,可以抽出半天时间来,亲自来为我授冠。然而玄武的意外却来得突然,天帝避居九重天上不出,只好让西昆仑君来救场。
天帝怕引来北海蓬莱的不满,连下了数道诏书来蓬莱说明自己爽约确实是事出有因。
好在,夜重华和苏蓁二人来了,西天梵境也派了使者前来。
北海的疆土万万里,放眼一望尽是千倾碧波。登高台上翘首远望,鲛人族欢乐的戏水,身形庞大的鲸鱼恣意的游着水,吐着泡泡来回游翔。
我看得见这万里疆域,也感受到身边那人掌心淡淡的温度。
等走上这千丈高台,受过了万民朝拜,我便也告诉他我的心声。只要两情相悦,谁先开口没有什么丢人的。
哥哥一直告诉我,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努力争取,靠别人送到手里是最不现实的。
这句话,我一直深信不疑。是以被昆仑一路牵着手走上高台的时候,手心都出了不少的热汗。
“累了?”昆仑突然开了口,转过头来笑我道:“你的子民们都在看着,怕是不能歇脚。你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了。”
我点点头。
马上就到了,正如昆仑所说,那千阶长阶看着高耸广阔,实际上却也不远。
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果然,最美的风景往往都在最高处。
我从未站在北海蓬莱的顶端俯瞰整个北海,也从未见过这样广阔的景象。想必兄长生前,每天所见的也正是这样的场景吧。
“昆仑哥哥,你站在西昆仑的时候,每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风景么?”我在心中几经斟酌,还是问了出来。
彼时昆仑正在为我束冠,这秉紫玉冠是兄长还在的时候便命人打好了的。
我能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管过我的发髻,将玉冠束在发间,又用长簪固定。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从今以后,你便是北海蓬莱的主君。万人之上,庇佑万民。万望你不忘本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上,不只是一份荣耀,更是一份枷锁。
人生在世不管是凡人还是神明,都脱不开责任二字。普通的人担的是小责任。强大的人,便要担更大的责任。
我曾无比恐慌,若是有朝一日兄长不在我的身边,我该如何是好。
我甚至不曾想过,将整个蓬莱担在一个人的肩上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现在,我不怕了。有昆仑站在我身边,就是风雨之中不动的高山,能够替我撑起半边天。除却兄长,他便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山呼声不绝于耳,昆仑牵着我的手面向我的子民们,而后放开,退开了一步。
我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角:“昆仑,我有话同你说。”
能站到这等位置上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昆仑像是预料到了我会说什么似的,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臂:“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不会打扰你太多的时间,我只想说一句话。”我闭上眼睛,赴死一般的将在心中迂回了千万遍的话说了出来。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悦你,却自知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而今,我是北海蓬莱的新主,也终于有资格和你站在一处并肩俯瞰世间了。我希望你能够接受我,可以么?”
短短的一句话,像是用尽了跨越一生的勇气才说出口。
指尖攥着的衣袖并没有被抽走,我满含期冀的抬起头,却见昆仑皱着眉,神情之中没有喜悦,亦无厌弃。
从他没有回应我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咯噔的停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我选的不是时候,亦或是说,昆仑本就对我无意思。而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自作多情。
可他这一刹那的停顿又给了我希望,我的眼底开始慢慢发红,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方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并没有答应,更没有拒绝我,只是模棱两可的说了一句话。
“你年纪还小,尚不懂这人间情爱究竟为何物,寻常人待你好些,你便觉得你欢喜他,可这未必是对的。青羊,等你在长大一些,更成熟一点,便不会再困顿与情事了。”
母亲两千岁的时候嫁给父亲,二人和和美美的过了一辈子,而今我已经三千岁,如何能说年纪尚轻,不懂人间情爱。
我上前了一步:“可是我不小了,我知道感情是什么东西,也能够驾驭它。昆仑,你……”
他没有再回答我,只是径自走下了高台。
我也在没有说起那一晚他吻过我额头的事情,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我也深知,若是连最后一层窗纸都捅破了,那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八苦三毒,从不肯予人一点儿的幸福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