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智于忘川,从九重天阙之上重归幽冥,只是为了陪伴您不至于寂寞。若是我早知道自己会给您,给幽冥带来如此大的灾难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回来的。”夜重华说道。
脚下的祥云渐渐上升,将她拖到了与苏蓁平齐的高度。
只是二人之前,隔绝着一段幽暗深邃的虚空,就像是银河天崭,生生分隔开牛郎织女。
天道让神仙摒弃七情六欲,神仙便不能有情。神仙一旦有了凡人的感情,体味了爱便会不舍,心中有了不舍,便难免会走上岔路。
苏蓁便是其中最好的例子。
雷劫像是有散去之势,幽冥之外的神佛终于放大了胆子,鱼贯的进入幽冥之中,手中的兵器遥遥指着苏蓁所在的方向,一派剑拔弩张的模样。
虚空之中,苏蓁与夜重华遥遥相望,却恍若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二人在忘川前遥遥一望时的情形。
当时的夜重华,是忘川之中的一具无名白骨。当时的苏蓁,是整个冥府说一不二的阎君。
现在的夜重华,是冥府唯一不受天谴的神明。现在的苏蓁,却是人人征讨的对象。
这样的风水轮流转说来,未免有些心酸。
落月未急着挣脱身上的锁链,而是饶有兴味的昂起头来,望着半空之中的两个人。
与二人相互算计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早已经看出了苏蓁与夜重华二人的脾性。与其算计他二人,倒不如推波助澜一把,让他们自己土崩瓦解。
赤金之血顺着袖管儿倾洒下来,周身浴血的苏蓁在此刻看来,未免有些狼狈。
可此时她更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夜重华。方才仓促一瞥,夜重华眼底的光芒是她从未见过的。不知为何,苏蓁见了竟无端觉得心慌。
尊神的预感都是很准的,可越是这样,苏蓁越是不敢想。
长空之上,夜重华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在距离苏蓁不足一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抬起手,这么多年侍弄花草而微带薄茧的手轻轻地抚了抚苏蓁的侧脸:“苏蓁,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过得好了?”
苏蓁顿时瞳孔一缩,下意识的伸手去抓。
可不知是夜重华闪身闪的太快,还是方才苏蓁受过九道雷劫,身体已经虚弱的很,竟被夜重华轻松的闪身闪了过去。
“重华,你别乱说。”苏蓁的声音都有些细弱了下来。
她手上还沾着血,这种带着邪煞之气的鲜血是为不祥,若是放在以往,苏蓁绝对不会离夜重华这么近。
可这一次慌乱的过了,倒也不在乎她的血是不是会伤到夜重华了。
天雷落下,动辄皮开肉绽,短时间内两次天罚降世,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承受不住。苏蓁现在还能站在这儿,表面上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影响。可实际上,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她无力地摇头,伸手去扣夜重华的肩膀,却被他轻飘飘的按住了手送了回来。
许多年来,苏蓁执掌整个幽冥,从没有觉得如此无力过。就算是面对夜重华,她也是抱着大不了便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从未怕过什么。
可这一刻,苏蓁却是真的乱了心。
她从未觉得,夜重华距离自己如此的远过。
“我还在忘川下的时候,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便是看着您从彼岸花海的那一岸走过来,行至忘川旁,俯瞰我们这些肮脏的生灵时。
我开智后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水面所映照出来的你的模样。所有人都惧怕你,可我不是,我从见您的第一眼便觉得心疼,我想去开解你的寂寞。”夜重华说道。
苏蓁根本不想听这些话,这让她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就像是夜重华在留遗言。
苏蓁从不是个矫情的人,她甚至想过,就算是有一天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那她也会潇洒的走,就像自己茕茕孑立的来。
可这一刻,她却像是突然明白了。
当一个人对这个世间真的有所牵挂的时候,她是舍不得一言不发的就走的。
就算是不想打扰,就算是选择忘记自己的一切,就此诀别这个世间,也总是会有那么一个放不下的人,夜重华所放不下的那个人,便是苏蓁。
“你别说……”苏蓁似是有些情急,一句话没说完却骤然倾出了一口血。
放在以往,夜重华一定是最担忧的那一个,也一定会第一个冲上来。可这一次却不然,他目光之中虽说流露出了担心的神情,却并没有真的来扶苏蓁。
那个承诺了将会一直陪伴她的人,终于还是选择了离去么?
就算是夜重华的离去为的还是苏蓁,可不知为何,这一刻,苏蓁心痛如刀绞。
“从那一天,我开始一点点的稳步前进,直到征服了整个忘川,就连最为强大的骨龙都臣服于我,奉我为主。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攒足了勇气,从忘川中走了出来。”
听着他的诉说,苏蓁竟也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一具其貌不扬的白骨从忘川之下走出来,仰视着她的容颜,最终摘下了他认为最好看的一朵花儿递给他。
当时他说:“殿下,您真的很美,只有这花海之中最美的一朵花儿才足以陪您,请您收下我的心意。”
“原来,那具白骨就是你啊……”苏蓁喃喃了一声。
神仙的寿命无穷无尽,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总是会有一些记忆被选择性的忘记。
可这一刻,苏蓁那些关于夜重华的本已经遗忘的记忆,却重新回到了脑海之中,宛若洪水猛兽一般将她彻底吞噬。
原来,一起走过的这么多年,有夜重华在身边早已经成为了习惯。
“我修得仙身却重回幽冥地府,只是希望能够陪伴您,能够让您不再过的像原来那么苦。若是我能给您带来的只有灾难,那我宁愿离去。”也崇华道。
从没有哪一次,苏蓁曾如此的肝胆皆寒。
那种感觉,就像是浑身的血液凝结,从血管的最尽头戳出了一簇冰棱,将苏蓁生生的冻结钉死在原地。
她想要动弹,双脚却像是扎了根儿一样,偏生动弹不得。
苏蓁一辈子不曾体会到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就像是被人生生捆住了手脚,前进退后都不得其法。
“此事因我而生,我也希望因我而终。若是我的死,能够消尽你身上的业障,那我万死不辞。”夜重华单膝跪在虚空之中,最后一次吻了苏蓁的手背。
他的唇常年是发干的,或许是因为不经常饮水的缘故,时而甚至会有一些干裂的白皮。
可每一次在主动吻她的时候,夜重华都会不由自主的舔一舔唇,带着些少年人一般的紧张。
不知为何,那些过去并未停留在记忆之中的细节在这一刻全都映现了出来,走马观花一般的从苏蓁的眼前闪过。
他笑的模样,他沉思的模样,他侍弄花草的模样。
从一句白骨化作了身姿挺秀的少年,一身黑衣衣角微扬,却已经陪他走过了数十年的时光。
原来,有他相伴的日子,竟然都过的这么快啊。
忘川终于停止了滚沸,渐渐的平静了下来。诸天神佛的气场强大,压制着整个幽冥地府,叫人不得出入。
“重华!”苏蓁突然疾唤了一声,夜重华的肩膀蓦地一颤,却并没有回头。
骨龙在这一刻越水而出,盘旋了两圈儿稳稳地停到了夜重华的脚下。那硕大的身形一尾足以扫平半个忘川,此时却乖觉平顺的蜷曲在夜重华的脚下。
落月望着那一人一龙,嘴角无端的抿出了一丝笑意。
从他给苏蓁带来光明的一刻起,就注定了今生今世将在苏蓁的生命之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时候离开,苏蓁日后焉能有好。
没有了夜重华,苏蓁也该毫无顾忌了。
千丈幽冥之下,阴云翻涌,雷劫凝成的雷云将苏蓁禁锢在其中不得离去。就算是苏蓁拼命地拍着那层肉眼难见的仙障,却也没有人会应答她。
天道无情,从不怜悯世人。
千丈幽冥的尽头,是忘川与黄泉的交界之处。分割两方水域的,是洪荒时期女娲娘娘留下的一方天地灵鼎。
此鼎安阴阳,定乾坤,育混沌。数千上万年来,苏蓁虽一直护佑幽冥地府不至于崩毁,可这其中,却也不乏这座天地灵鼎的作用。
这尊鼎,是整个幽冥地府最为仙气卓然的神物。
夜重华突然回头,望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彼岸花海。他的视线顺着花海缓缓抬起,终于望见了地府正殿与那一抹青葱的翠色。
那是二人一起搭建的家,是二人一起栽植的树木,每一株都细心浇水,是二人的宝贝。
可这一切的一切,终还是不在属于他了。
他早就该灰飞烟灭了,若不是苏蓁窃了凡人的命数给他续命,现在他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若无他,苏蓁便不会像制造日月,不会窃取凡人的命数,不会结出魔纹。一切因他而生,这一切,也因他而逝吧!
夜重华抬手幻出了斩魄刀,留在了虚空之中,站在古龙的头上回身望了一眼苏蓁的方向。
氤氲的雷劫下,曾经万人之上的君主目龇欲裂。
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
夜重华双臂一展,身子像是一张破碎的纸鸢,跌落到了天地灵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