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独来独往，可凤煜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若是能与苏蓁他们在一处，又岂会擅自离开？而且，他们早就觉得凤凰大组长羽化的时候，凤凰的神情有些不对。
古籍之中记载，凤凰神族便是在洪荒末期覆灭的。
而凤凰神族举族灭亡的时候，只留下一枚凤凰玉胎在须弥天顶上。
一次须弥山震颤，安置在须弥天顶上的凤凰玉胎被震落到千丈幽冥之下，这才有了后世凤凰在幽冥地府之中破壳而出。
凤凰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与凤凰神族相处的？
他每一天都在倒计时，都在清算着这些族人还都多少的时光，每一天都在强颜欢笑，看着这些注定会离去的人在自己面前活的鲜活。
该有多残忍，才要这样折磨举族之中只剩下一个人的他？
苏蓁平日里总笑话凤煜是一只秃毛凤凰，可若是真有了生死危机，二人都是能够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这种感情无异于夜重华与西昆仑君。
西昆仑君可以拿出唯一的一粒元丹给苏蓁，夜重华也能在昆仑死去的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给穆雪清好脸色。
山河在脚下后退，可苏蓁还是觉得，云朵前行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夜重华同她十指相扣，轻轻的环着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将她扣在自己的怀中。
“现在就算是你着急也没有用，事情都是注定了的，凤凰还需要你安慰。”
苏蓁脖颈一梗，半晌，缓缓的转过头来，对夜重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伤心是没有必要的情绪，难道知道了就能不伤心么？”
夜重华同她十指相扣的手突然一紧，手指卡的苏蓁骨节生疼。
苏蓁闭了闭眼睛，突然没头没尾的道：“亲人，朋友，子女，我都曾经失去过，那种剜肉剖骨的痛楚，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可是，如果哪一天你也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的不告而别。夜重华，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苏蓁却没想到，这句话会在日后一语成谶。
二人赶回启明城的时候，三位尊神静默的站在城中，启明城主与诸多尊神也只是沉默相侯，只字不言。
半空中，生长着一株巨大的梧桐树，招摇着随风轻轻摇曳。
这株树苏蓁并不陌生，当初的西昆仑也生了这么一株树，金灿灿的梧桐叶片迎风摇曳，碰撞之声宛若九重天上的仙娥奏起仙乐。
当时，苏蓁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饶是如此，每当路过凤凰树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泥土之下声声的召唤着她。
而今，凤凰的心情可想而知。
梧桐树上筑着一个凤凰巢，凤凰就坐在凤凰的枝芽上，无声的望向远方。
“凤凰神族熔炼涅槃之火补天，这才将天幕上的窟窿彻底堵上。凤凰一族牺牲这才换来了凡世的安稳，后世将永远铭记凤凰一族的恩情。”
启明城主站在诸尊神之首，向半空中的凤凰树躬身行了一礼：“后世之人，绝不敢忘。”
“凤凰神族的涅槃之火融的了石头，可他们堵不上天上的窟窿！”苏蓁突然道。
她的声音平静，并不像是愤怒，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出她情绪的不对来。
苏蓁望着三位尊神：“四方天倾，乃是甜味天柱塌了一方，没有撑天的柱子，才会导致天水下界。就算是凤凰神族熔炼了石头堵住了天上的窟窿，又能堵得住多久？”
“堵得住窟窿，天就不会塌了么？亿万万的凡人固然重要，他们确实弱势，需要尊神的保护才能生存，可凤凰一族就要白死了么？”
苏蓁哼了一声：“你们谁敢说，自己不知道这个办法是没用的，若是不在根源上解决问题，天还是会塌下来的，谁敢？凤凰神族一族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
“数千条命，只给自己换来了一个流传千古的美名。凤凰神族的后人，就只剩下这一个！你们给的荣耀能维持多少年？若是仅剩下的这凤凰族后人也不在了，你们又待如何？”
苏蓁已经不想争辩了：“都说天道无情，常与人降灾。这救苦救难的神仙，便敢说自己有情么？呵，真是可笑。”
言罢，苏蓁转身出城。
自凤凰族燃起涅槃之火，凤煜便一直坐在梧桐树上看着天际默默无言。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出声阻拦，哪怕是说出一个字来。
他也是想跟上去了，可凤凰族长只视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凤凰便留了下来，一直无声的坐在凤凰树上。
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现在举世，也只剩下凤凰自己知道，凤凰族长说了什么。
时逢大世，大厦将倾，谁都不能说自己便能够置身事外。
夜重华跟上去之前，还是停在了三位尊神的身前，说道：“北海之上，出现一只硕大的玄龟，玄龟之足或可斩落撑天，若是有机会的话，边去看一看吧。”
言罢，他头也不回的追了上去。
……
苏蓁并没有同凤凰一般坐在梧桐树上，梧桐是凤凰一族的专属，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僭越的。
她缓缓走过去，伸手在凤凰的脑门敲了一下。
“后世数千年的光阴，你一个人都走过来了，凤煜，别这样。”苏蓁道。
她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并未流露出安慰的情绪来，可凤凰还是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出了安慰。
正如之前，苏蓁很少会唤他的全名，一般都会唤他秃毛野鸡或是凤凰。
在今日之前，他还是凤凰族的一员，可从这一日之后，他一个人便能够代表整个凤凰神族了。
凤凰神族，自此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凤凰向树干的里侧挪了挪，给苏蓁腾了一小块地方出来。苏蓁便也不客气的坐过去：“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你，不过凤凰，凤凰神族以后就只能靠你了。”
“我懂的，我全都懂。”
凤凰看着天幕，涅槃真火大片焚烧过的痕迹还没有褪去，整个天幕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当初，夜重华跳天地灵鼎时的感觉，你还记得么？”
苏蓁呼吸一滞，她自然记得，那是她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痛。现在想起来还宛若剖心。
凤凰一看她这副申请就猜到，她一定是记得的。
它自嘲一般的轻笑了一声，唇角却没有什么笑意：“我现在的感觉，和你当初的感觉是一样的。有一种痛，就算是过去了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的。”
凤凰看着苏蓁的眼睛，神情近乎于平静的说道：“这种痛苦，你经历过一次，便是夜重华跳下天地灵鼎的那一次。而我，经历过两次，一次，是西昆仑君的死。一次，是今天。”
苏蓁自然能够明白凤凰的意思，便也只是沉默不语。
凤凰曲起一条腿撑在树干上，小臂横在膝盖上望天：“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我也曾经努力过，在凤凰大族长羽化的时候，我就曾建议过凤凰一族避世而居。”
“可没有人答应，凤凰一族就是这样，宁可自己化作涅槃之火里的一捧劫灰，也绝对不苟活。我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步步的走向灭亡，却毫无办法。”
夜重华站在树下，任由簌簌落下的梧桐叶落在肩上，任由坐在树枝上的两个人低声说着话。
每一个字都从他的耳朵流入了他的心间，而这一刻，夜重华只当是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这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在经历着生离死别，谁都不能免俗，就算是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尊神，也难逃一朝羽化的命运。
苏蓁看了看一侧凤凰巢中安置着的凤凰卵：“我记得，当初落入幽冥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凤凰伸过手去，轻轻抚了抚凤凰卵，似是能够感受到里面清浅的心跳声。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我想将这颗凤凰卵送到须弥天顶去，后世的某一天，他会随着大地的震颤被震落入凡世，落到千丈幽冥之下，重新化生在你的身边。”
“人走到了这一步，总是会觉得满目山河皆故人，看到什么都会想到过去的事情。苏蓁，我有些累了。”
凤凰在苏蓁开口劝她之前，先一步摆手，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去做什么傻事。我是凤凰一族最后一人，自然不敢堕了凤凰一族的威名。凤凰族的族人，只能战死。”
苏蓁点了点头，她站起来，想要抱凤凰一下。
凤凰却还在意着站在树下的夜重华，只是摇了摇头：“剩下的日子，我想休息休息，暂栖在凤凰印中，倒也不至于错过了回原来世界的时辰。苏蓁，多谢你了。”
“应该的。”苏蓁只好收回了手臂，改为拍了拍凤凰的肩膀：“我二人陪你一同去西天。”
凤凰皮笑肉不笑的道了一句谢，至于那一抹笑意之中的含义，苏蓁便也懒得去追究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按照历史的进程滚滚前行，谁都挡不住尘世后的那双翻云覆雨手，凤凰不行，夜重华不行，苏蓁亦不行。每一个人，都在成长之中痛苦的学习着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