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系术法在这沙漠之中本就被压制的厉害，更何况，穆雪清只是半个仙人，会使用道法，还没到随手便能凝水的地步。
那老树一眼便能看出他的法力深浅，功力自然在他之上。
如此看来，此时的情形对穆雪清来说，已经不利到了极点。若是真的争相斗狠起来，吃亏的，绝对不会是那株树妖。
漫卷的黄沙中，那一队兵士宛若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阴兵，光是一眼看过去，便叫人脊背生寒。
那些人定然还是活着的，据逃出来的那个老人说，这树妖多年来受人供奉，因此才生了灵智，化为邪物，此等邪物为了不受天谴，却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害太多的人。
而今看到，穆雪清才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这停驻在城池中的数万大军，怕只是那树妖养着的储备粮吧。
“世间万物，皆有生存下去的权利。阁下即已经化灵，我自然没有再去管的权利。今日我二人进入城池，并不是想打扰阁下清修，只想将这些将士带走。”
穆雪清说话中规中矩，话毕，还向那老树药施了一礼：“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只是这些将士，我一定要带走。”
“既往不咎？”老树摇曳着，枝条却在这一瞬间无限延伸放大到了遮天蔽日的架势。
李素茹一直默默地低着头，不敢抬眼。此时见天光修险些被挡住，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眼前的情形。
而正是这一眼，却吓得她险些闭过气去。
那一株干枯的老树，不知在何时化作了遮天蔽日的九头巨蛇，嘶嘶的吐着猩红的信子。
方才停住的大风在这一刻重新漫卷起来，扬起的砂砾打在脸上，带着尖锐的疼。她紧紧的抿着唇，生怕自己一张口，便吃了满腹的沙子进去。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腥臭之气，那气味像是腐烂的树木枝叶埋葬着的沉尸，让她一阵阵的闻之欲呕。
光着这样的气味，杀伤力就足够大了。
李素茹止不住的干呕，穆雪清见之，只好双手一挥，在二人的身周结了一个透明的罩子，将二人笼罩起来。
“阁下就算是看不起我，也应该看得起我手中的这把剑的。我相信阁下的眼力，今日你在此处杀我，明日寻仇之人，便会深入这丘陵腹地。”
穆雪清也不敢保证，苏蓁和夜重华二人一定会来给自己报仇，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的吹牛：“到时候，我的师父可就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了，阁下心中应该清楚的很。”
果不其然，那九头蛇妖闻言，竟一时无言。
穆雪清一直都知道，苏蓁给自己的东西都是极好的，曾经学习的术法是，此时的这柄剑也是。而今穷途末路，他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就算是再不济，他还有苏蓁留给他的那一己之力。
这蛇树实在是太强了，穆雪清也不敢妄断，苏蓁的一击之力是不是真的能将之杀死。他现在就像是一只逼上梁山的寻常人，进亦忧退亦忧。
“我不管你的师长是谁，沙漠丘陵一直是我修炼的地方，走近我领域的寻常人，那便都是我的口粮。你是个聪明人，我可以放你离去。但是这些人，我一定要留下！”蛇树道。
穆雪清闻言，亦是冷笑一声：“那这一趟，我岂不是白走了？”
二人僵持着，谁都不动。半晌，李素茹拉了拉穆雪清的袖子：“怎么办？我们能把爹爹他们救回来么？”
“总是要拼死一试的。”穆雪清紧紧抿着有些干裂的薄唇，调动着身体里的法力问道：“若是我不跟着你，你还能顺着我们来时走的路回去么？”
李素茹下意识的想问穆雪清为什么不同自己一起走，可她此时真的直面这大妖才相信了他的话。就算是留下来，她也只能拖他的后腿。
以穆雪清的性格，若是她有难，穆雪清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好好保护自己的性命，便是帮助穆雪清了。
原来一直被穆雪清腹诽着的不大灵光的脑壳，这一瞬间像是开了光似的，将所有的利害关系全都给想清楚了。
她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我能找回去。”
“好！我相信你。”穆雪清指尖在剑锋上一抹，拉过李素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上划下一道符咒：“带上那些将士！快走！”
血液也是液体，穆雪清的水系术法，被自己的鲜血加持到了极致。
蛇树妖盘踞在这西北丘陵腹地多年，面对的只有恶劣的环境与手无寸铁的凡人，早已经没有了狡兔三窟的警惕心。
而穆雪清这一道血咒方才打下去，狂风呼啸卷挟着血沙，一瞬间冲破了它加持在那些凡人士兵身上的咒术。
数万大军，一朝清醒。
“敬酒不吃吃罚酒！”九头蛇树一声怒喝，纵着九颗头颅向着穆雪清冲了下去。
迎面呼啸而来的风沙甚至叫人难以睁眼，穆雪清迷离的望着苍穹，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纵身而起，手中握着锋利的长剑，向一条大蛇的蛇头斩去。
“嗷……”一声凄厉的嘶吼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大捧带着腥臭味道的黄沙兜头浇了下来。
穆雪清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迷离的抬着头望向苍穹，却见那九头蛇树已经只剩下了八颗头颅。
他的伤口中并没有流出殷红的鲜血，而是稀碎的，夹杂着血腥味的黄沙，叫人闻之欲呕。
落在地上的蛇头亦是化作了一捧黄沙，被风沙吹散。空气中飘散的味道太过难闻，不少人已经弯下腰干呕着，地面上人形纷乱。
出师得胜，穆雪清心中竟也多燃起了些许自信。他手中长剑剑尖儿斜指着九头蛇树：“我不想伤你性命，放走这些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还真当自己能够奈何的了我了？”八颗蛇头，八双三角形的眼睛瞪着穆雪清，那声音飘忽不定，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又像是近在耳边。
那蛇树妖嘶嘶的吐着信子，周围漫展的风沙聚集在一起，渐渐地，重新化作了一颗蛇头，落在穆雪清方才斩断的伤口上。
“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走了！”
多年后想起，穆雪清依旧觉得，这是自己最为绝望的时光。前面是强大的敌人，后面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弱小士兵，他不敢前进，也不能后退。
他一个如此怕死的人，能在此处坚持到最后一刻，也算是生而无憾了。
穆雪清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中，身旁都是灼灼燃烧着的大火，似是能将他血管里的每一寸血液都烤干。
这时，他已经分不清那些沙子是打在脸上，还是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了。
他只能感受到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逝着，带走的不只有他的力量，似乎还有他的生命。
数万大军，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倒是能够全身而退，可是他要怎么带着这么多的人出逃？
就如那九头蛇树所说，这西北丘陵便是他的岭地，每一寸黄沙，每一处沟壑他都了如指掌。在他的手底下逃命，就像是在和上帝玩儿过家家。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斩杀在此。
穆雪清第一次为自己的念头深深地捏了一把汗，他撑着长剑起身，几次跌倒后索性弃剑，双手宛若揽月状缓缓向外推去。
“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算是功德一件！”
在他的身后，流沙渐渐凝成了一条巨龙，只是这巨龙只有一颗殷红的眼珠，实在是颇为喜感。
穆雪清分不清唇角带的是血还是流沙，只是啐了一口。
他一辈子没做过这么不礼貌的动作。
“水龙，祝我一臂之力吧！”穆雪清怒声道。
九头蛇树一万个没想到，穆雪清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操纵着自己的沙子攻击自己。
这就相当于将水鬼溺死在水中，全无道理。
树妖的声音就像是一个碎了半边的破风箱，声音都带着流沙摹刻过的粗沥感：“水系术法敢在沙漠之中大放厥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就让你命丧于此。”
真的到了生死关头，生与死却也不过是一瞬，并没有那么多难熬的恐惧涌上心头。
眼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变慢了，穆雪清看得到沙龙在快速的崩塌，最终化作流沙浇在他的身上，险些将他活埋在此处。
头发，衣服里全都是沙子，滚烫又冰冷，宛若冰火两重天。
这里本就不是他的战场，一切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利的，在他人之处妄图斩杀东道主，是无稽之谈，更是异想天开。
穆雪清吃力的撑着长剑。
他还记得苏蓁教给他的话“战场上，谁不想死谁先死。”
若是逃，对方只会更加分力的追击。而若是战，便还有一线生机。他在沙砾之中摸索着，想要找回自己的长剑。
耳边的风声呜咽，却像是还夹杂着女子的呼唤声。
穆雪清……穆雪清，三个字，口齿清晰，确实是在唤他的。
他吃力的抬起头来，想要最后再看一眼是谁来了。可就在这一刻，灼眼的红倾洒在天地间，就像是上苍悲悯世人，降下来的一场血玉。
灼伤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