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寿数有常，生老病死，自有其定数，而你的阳寿已尽。”苏蓁道：“现在的你已经不能完全称之为是人了。”
“那……那我是什么？”穆雪清目光有些迷离。
这些话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确实很有冲击力，他一时间不能理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苏蓁随手拘了一缕光来，在掌心上逐渐化成一个小人的模样。
那小人最初只是有形状，可渐渐地，光质的小人渐渐有了五官，就连每一根发丝都清晰立现，渐渐凝成了穆雪清的模样。
此时的穆雪清只是一个半透明的魂体，等明日清晨太阳升起便会消散。苏蓁手上没有趁手的东西，只好拘了束光来，先给他随意做了一具身子。
苏蓁自认为自己已经很良心了，不像夜重华当初，给她们这些渡魂使只用泥捏身子。
以至于苏蓁当值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洗澡，生怕自己化在了水中。
她时而抬眼看一看穆雪清，指尖在小人的身上这儿捏一捏，那儿捏一捏，眼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苏蓁才将手上的小人递给穆雪清瞧了瞧。
“同你也有九分相似了，你可还有什么地方想要改动么？若是没有，我予你一口仙气，这以后便是你的身子了。”苏蓁说到。
穆雪清看着苏蓁掌心上的小人，突然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干干的咽了一口唾沫以后，嗫嚅着道：“苏姑娘，能麻烦你给他穿件儿衣服么？”
苏蓁，夜重华：“……”
到底是孩子，还是脸皮儿薄啊。这若是换了凤凰，就算是不穿衣服都敢在众人面前连蹦带跳，顺便秀一秀自己的七彩尾羽的。
远在凤凰谷的凤凰刚给凤凰族的大组长递了香，便扭过头去打了一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翻了个白眼儿小声骂道：“肯定又是苏蓁那孙子背后说我的坏话呢。”
……
熹微的晨光遍洒大地的那一刻，苏蓁抬手摘了一片树叶，化作了一身素色常服，穿在了她刚刚捏出来的肉体身上。
一副不大不小，款式倒也合身。
穆雪清的魂魄融入到小人的身体中，苏蓁一口仙气吹过去，小人化作了常人的等身大小，站在苏蓁和夜重华的面前。
那五官容貌，倒是与穆雪清一般无二。
穆雪清靠着身后的大树站着，只觉得自己像是中了毒一般，浑身都麻痹难受的紧，这具身子也不大听他使唤，就像是在操纵着一个复杂的提线木偶。
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看清身上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根筋脉，却偏偏控制不好这具肉体。
“怎么样，这身子可还用的习惯？”苏蓁绕着他的身子转了一圈儿：“你还有哪儿不满意的，我可以帮你重新捏一捏。”
穆雪清一想到赤身裸体的小人在苏蓁的手中翻来覆去，便有一种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看遍了的感觉，连忙摇了摇头：“不麻烦苏姑娘了，我只是还有些不适应，已经很好了。”
“不适应？不适应就对了，慢慢来，总会适应的。”苏蓁随手变出一套书简来，递给他。
“这卷心经你拿着，你刚换了身子，不免会有些不适应。你每日颂上几遍，用不了几日便会像使用原来的身子一般，使用这具身体了。”
穆雪清没有再跟苏蓁客气，只是动作歪歪扭扭的伸手接了过来，姿态僵硬的浑像是一具刚刚复活的丧尸。
三日之后，每天站也诵经坐也诵经的穆雪清终于活动开了自己的筋骨，动作如常了。
这一次还能死而复生，全是他运气好，还能被苏蓁救回来。穆雪清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二话不说，先给二人磕了三个响头，感谢再造之恩。
夜重华在一旁饮茶，并未抬头，倒是苏蓁应了一声，用仙力探了探穆雪清的身体，见确实无事了，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多多休息，你的魂魄本已经趋近于仙人，改日我帮你寻一座灵气丰盈一些的仙山，你便潜心修炼吧。”
苏蓁道：“你不是一直都想成仙么？这一次也算是因祸得福，倒也能混个小地仙当当了。至于日后能走到哪儿，可就要靠你自己了。”
穆雪清一喜，扑通一声跪下，又给苏蓁磕了一个响头：“苏姑娘，穆雪清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苏姑娘能施以援手。”
然而还没等苏蓁开口，坐在一旁静默饮茶的夜重华却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按住了苏蓁的手腕儿微微摇了摇头。
苏蓁自然会以。
她轻轻拍了拍夜重华的手背安慰了他一下，对穆雪清道：“我知道你所求为何。”
穆雪清目光晶亮的望着她，那双眼睛里像是潋滟了水光一般清澈，将心底的渴求描画的不加掩饰。
苏蓁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倒是有些不忍心拒绝他了。
她默了片刻：“你的魂魄能被我救回来，本身便是因为你身有法力，已经是半步神明。就算是我不救你，你身上的功德，也足以让你来世修行事半功倍。”
“可你的婆婆，和你一起留在西北丘陵的那个姑娘，却都是普通人，你的妹妹虽说会些术法，却也远没有你的法力强大。”
苏蓁不忍看他的眼神，却还是走过去，拉着穆雪清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这世间的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很多时候是神明都无法改变的。你看女娲娘娘，难道她不爱自己的子民么？她比任何人都爱。”
苏蓁语重心长，甚至说的自己都要感动了：“可就算是女娲娘娘，也不能完全赋予人类永生的能力。”
“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要仙心无瑕，想要不受影响，就要让自己渐渐的摆脱七情六欲的束缚……”
话还没说完，却被穆雪清打断：“苏姑娘觉得，人真的能摆脱七情六欲么？”
七情六欲，八苦三毒，是人生在世痛苦的根本原因。就算是苏蓁也不能摆脱。
都说神仙要摒弃七情六欲，可谁又能真的做到无情呢？或许是强大似后世的落月吧。
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生死和爱恨，全都不能入他的眼。如此，方为坚强。
苏蓁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当然不能，但是在你足够强大之前，要向努力的去克制它。人只有懂得了克制，方能真正的左右自己的命运。”
穆雪清不知自己是真的不懂，还是根本不想懂。
苏蓁的话，就像是渐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在这一刻彻底炸裂开来，伤的他体无完肤。
可他却偏偏无话反驳，她说的很有道理，至少，就连他自己都在心中相信了苏蓁的话。
人生在世，更多的，便是无可奈何。
穆雪清呆立了半晌，直到心头的热血渐渐的冷却了，这才近乎颤抖的长长呼出一口气。躬下身子向二人长长的施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苏蓁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她扑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刚要入口，夜重华连忙拦了拦，替她消去了杯中茶水的温度，使其可以直接入口，这才看着苏蓁牛饮了个痛快。
“我怎么觉得，跟哄孩子似的。”苏蓁伸手在衣领处扇了扇翻着白眼呼出一口热气，就着屁股下的席子，歪倒向了一旁：“真难啊。”
“阿蓁。”夜重华隔着桌子，捏了捏她握着杯子那只手的手心：“你不觉得，你放在穆雪清身上的心思，实在是太多了么？”
苏蓁闻言，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将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少年来看待。”
“我怕他长得太好，也怕他长得不好。我怕他变成落月，也怕他籍籍无名的度过这一生。”苏蓁反捏住夜重华的手掌，手臂撑着地半倚着看他：“我甚至觉得，咱们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夜重华的手无疑是很好看的，手指修长洁白，骨节分明且直。
当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的时候，掌心上淡淡的温度顺着他的指掌传递到苏蓁的掌心上，温柔且细腻。
苏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昔年三界还是一片混沌，谁都觉得，巨斧劈天是不可能的事情，盘古坐到了。太阳遥不可及，是世人心中的神明。十日耀世，天降大灾，百姓苦不堪言。
大弈感世人之悲苦，终张弓搭箭，射落九日，挽救世人于水深火，热。
共工怒触不周山，将天豁出了一个大窟窿。人间大水漫灌，百姓流离失所。女娲娘娘舍身补天，终换得世间河清海晏。”
夜重华看着她的眼睛，将手握的更紧了：“或许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能创造不世功勋的人。可他们却做出来了。”
“很多时候，打败一个人的，并不是前路上的困难，而是畏战。”
已是初秋，地上寒凉，夜重华将苏蓁拉起来，不让她躺在地上：“你从来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阿蓁，历史能否改变，那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事情。”
“而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将我们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夜重华眉眼带了一点笑，抿成一条线的唇线向上勾了一点弧度：“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