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死前会回忆过一生所经历的光景,凡人称之为回光返照。可淳敛光没想到,自己竟也还能忆起那些前尘往事。
那些,如流水一般渐渐淡忘在岁月里的时光。
所经历的的那些点点滴滴,在记忆的最深处珍藏着,永远不曾谢幕。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只是将他们藏在心底保鲜了起来。
等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便还能拿出来取暖。
“主人……若有来世,若我可以不是器灵,我一定会再回来寻你的。”淳敛光缓缓的勾了勾唇,终是化作一缕流光,彻底消散。
“敛光!”青羊手臂猛地收紧,可最终抱住的,就只有一捧空气。
最终还是独留她一人,孑然一身的行走在这世界上。无人与她立黄昏,一切的一切,终将碾碎在这岁月的年轮之下。
不复归来。
那些珍之重之的记忆,被她深深地藏在心底,化作璀璨的明珠,映亮的心房。
青羊至今还记得,那一日受袭。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儿的时候,脊背却撞入到一个怀抱之中。
那怀抱不如话本子里写的英雄救美之人怀抱的温暖,却足够让她安心。
那淡青色的衣角和翻飞的长发迎风荡起,衣摆被大风吹的猎猎作响。她惊诧的转过头来,恰巧望见了他的侧脸。
白璧无瑕,也不过如此。
当时,他说:“抱歉主人,我来晚了。”
一只朴实无华的蚌壳,一枚脆弱的斛珠,却在她最孤立无援,以为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替她撑起了半边天幕。
他的性格就像是她的名字,敛光,敛其光芒,温润的宛若这世间最无暇的白壁。他更是知礼懂礼的很,在青羊需要的时候,他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出现。
而在她不需要的时候,他便化作斛珠,落在她床头置着的那枚蚌壳上,看上去朴实无华,与寻常的北海斛珠没什么两样。
他缄默的,就像不懂体味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世间的冷暖,就算是坚冰都能沾染上温暖,更何况是一枚斛珠?
“我一定是这时间最命硬的人了,我尚未出生,父便死在了上一场大战之中。母亲哀毁过度,拼死生下我后耗尽仙力而亡。
万年之后,兄长为了让我坐稳尊位,仙解而去,后来又有玄武,昆仑……所有我在意的和在意我的人都走了。我本以为,我能够留下你……”
两滴晶莹的泪水,顺着青羊的下巴落下:“可我谁都留不住。”
她伸手,要去摸脸上的泪水。可手背还未触及到脸颊,却被苏蓁一声呵止住:“别动!”
青羊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苏蓁的指尖一动,在她落下两滴泪的方向点了一下,两滴晶莹的泪珠便顺着苏蓁手指的方向飞了过来。
青羊惊诧的望着她的动作:“苏蓁姐姐,你……”
“器灵消散,只要还留得下一缕元灵,便未必不能复生。只是它原生的斛珠已经碎裂了,寻常的斛珠承载不了他的元灵,还需你这两滴泪,来做个载体。”
青羊还未从淳敛光的消散之中醒过神儿来,便被苏蓁这“淳敛光还有救”的巨大喜悦砸了个满怀,脸上立时洋溢起了笑意。
她连忙起身,走到苏蓁的身前:“两滴泪够么?若是不够我在哭几滴,只要能够救敛光,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样的话因犹在耳,似是万年前,她也曾这样想过。
只要能救夜重华,她什么都可以做,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散尽元灵永世不得超生,她也心甘情愿。
时隔万年,岁月轮转,青羊却在此情此景之中说出了与她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那殷切的目光,叫苏蓁心头一痛。
夜重华现在应该还在千丈幽冥之下等着她吧,或许在看着一本书,或许在睡午觉,也或许,一个人对着棋盘空落落的下棋。
她是有多残忍,亲手折断了夜重华的翅膀,将他囚禁在小小的房间之中。
苏蓁不敢再想,每每思及,便觉得肝胆欲裂。
“苏蓁姐姐,这两滴泪可够了?若是不够,我还可以……”
苏蓁打断了青羊的话:“不够,但已经不能用你的泪了。这两滴泪水是你为淳敛光留下的至醇之泪,这才能够承载他的元灵,可却不能长久。”
“想要救回一个人,不是用嘴说说就可以。”苏蓁望着她殷切的目光,浅浅的皱了皱眉头。
“你的仙君之力,方能承载他的魂灵。我可以用幽冥之力给他捏出一个魂魄来,可从这以后,他便要像寻常之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八苦折磨。”
青羊连连点头:“他是愿意的,他方才还对我说,若是下辈子可以不做器灵,他便会来找我。”
她倒是一直如此,遇上什么欢喜的事情,便会开心的像个孩子。
如此赤子之心,也难怪谁都愿意宠爱她。
苏蓁点点头:“我幽冥禁术,活已死之人,除非用一样你身上最富灵力的东西来换。我用你的泪为淳敛光凝身,便只能用你的一只眼,给她塑魂。”
“若是你不愿意……”
“我愿意!”青羊几乎是不加思索的便答应了下来:“别说是我的一只眼睛,就算是一条命,我也可以给他,只要还能让敛光回来。”
青羊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冰层之上,那声音光听上去,便叫人觉得疼痛:“苏蓁姐姐,求您尽快施术,一定要保住敛光的魂魄。”
若是蓬莱仙长还在世的话,一定不会允许青羊这么做的吧。
她是蓬莱仙尊的掌珠,又是西昆仑君最在意的人,为了一只器灵而失去自己的一只眼,实在是有些不值得。
可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真的可以让人用自己的一切去换的。
青羊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
可当初的苏蓁,便没有那般幸运了。
苏蓁不再多想,她早就猜到了青羊一定会这么选择,很多时候,正是因为耿直,才会更显得可爱。
能在这大世之中,为了他人而放弃自己的利益,青羊从一开始便赢了。
她是这世间最纯真的魂魄,可以无惧三毒浊息的侵蚀,拥有这世间最善良的心。
就算是苏蓁,也不能与之相比。
苏蓁双手一动,勾动着天地大道融入到那滴泪水之中,另一只手一指青羊的左眼。
青羊缓缓的闭眼,正如方才淳敛光的手挡在他的眼前一般。预想之中的痛楚并没有袭来,就只有一阵冰凉酥麻之感。
可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眼前的世界,就只剩下右眼的部分尚有光明了。
一时间,青羊也有些不适应。她举起双手放在自己的眼前瞧了瞧,连忙快步走到了苏蓁的身前:“怎么样?敛光他……”
直到这一刻,青羊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颤抖的险些说不出话来。
她整个身子都是冷的,生怕苏蓁告诉她不好的结果,那她一定会肝胆俱裂。
她失去了那么多,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于肯眷顾她一次,将她遗失掉的东西还给她了。
苏蓁熔炼的那滴泪散发出一阵冰蓝色的寒光,最终落在了苏蓁的掌心。她伸手撑了一下地面,将那枚斛珠放在青羊的手中。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接下来,就只能等了。”苏蓁说道。
“只要是有一线希望,我就一定会等下去的,谢谢你,苏蓁姐姐!”青羊珍之重之的收好了那枚珠子。
所有的企望,最终伴着那滴晶莹的泪水,重新落在了她的掌心之上。
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是一个生命。
苏蓁将青羊妥善的送回了北海蓬莱,又在蓬莱仙君的仙障上加了两道自己的仙印,这才算是放心下来。
落月看着苏蓁做好这一切,笑了一声:“你防着我,倒是同防贼一样。”
苏蓁掌心一晃要将斩魄刀幻出来,落月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儿:“你消耗了那么多,还想与我打架,吃得消么?苏蓁啊,我真的越来越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了。”
“你不用想清楚,你我是一类人,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苏蓁轻咳了一声,唇缝中不免带出了一丝血迹:“你与我结盟,不也是为了利用我么?”
落月无所谓的摊了一下手:“我利用你,你有什么是值得我去利用的?”
苏蓁接着他的话头毫不迟疑的道:“长生!”
这一次,就连落月也缄默了下来。
苏蓁向来口齿伶俐,在这一刻,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你早就知道,你三毒浊息凝灵并不能长久,若是有一天,这世间没有了善,所有的人都在作恶,那便也是你烟消云散的时候了。所以,你一直在寻找机会,变成我。”
“你做了七千年的阎君不得其法,这才将我的魂魄重新投身入轮回,不是么?”苏蓁缓缓地抬起双手,望着自己的掌心:“你猜对了,我确实是永生不灭的,甚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说着,苏蓁上前一步,唇齿轻启:“可这一生一世,你都不可能寻找到这个秘密了。我永生不灭,你却与晨露一般,碰到一点阳光便会彻底消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