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办公楼之后,除了给自己带路的警卫,白小平终于再次见到了活人。
狭长的走廊上,迎面走过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
不过意外的是,女孩身上穿的并非军装,而是一套剪裁十分得体的浅咖色花呢格子洋装套裙,看起来并不像此处的工作人员。
“源小姐好!”警卫停下脚步,立正朝女孩敬了个军礼——显然比刚才对白小平的态度要郑重不少。
“嗯,这位就是薛老板的客人吗?”女孩淡淡问道,却不等警卫和白小平回答,就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只是在与白小平擦肩而过的瞬间,女孩突然抬眼瞥了他一眼。白小平发现,她那清冷的眼神中,夹着一丝异样警觉。
白小平跟在警卫身后,脚下古老的木头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为了缓解压力,他故作轻松向警卫询问道:“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怎么口音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那位是日本大使源先生的女儿,源静流小姐。是来进行民间文化交流的留学生,也是薛老板这的常客。”
“哦。”白小平随口应道。细想之下,仍觉得刚刚那源小姐看自己的眼神甚是奇怪,简直如临大敌一般。
不过他并未将心思表露出来,只默默跟着警卫上了三楼。
警卫将白小平带到三楼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门外,先是郑重其事的敲了敲房门,在听到门里一声命令“进来”之后,才轻轻推开房门,朝白小平做了个“请”的姿势。
待白小平进门,警卫只在门口敬了个礼,说“您的客人带到了”,便转身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将门带好。
“薛老板……”
白小平还没想好开场白,只轻声打了声招呼,就在距薛长庚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并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薛长庚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没有穿外套,上身只着一件雪白干净的衬衫,下半身配的是深灰色的军装马裤。
“坐。”
薛长庚头也不抬,只面无表情的回了白小平一个字。然后抬起蹬着铮亮马靴的细长脚尖,用脚指了指白小平,又朝自己隔壁的单人沙发斜了一眼,示意他坐。
“喝茶。”
待白小平坐下,薛长庚又指了指他面前的杯子。
白小平这才发现,对方似乎真是精准算好了自己要来的时辰,眼前这精致的白瓷茶杯里,琥珀色的茶汤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显然是自己进门前不久才准备好的。
“谢谢。”白小平将点心匣子放在茶几上,环顾四周,发觉这办公室装潢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礼物似乎有点寒酸了,也不好往薛长庚眼前推,只能继续客套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多谢薛老板的救命之恩……”
“大记者,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薛长庚说着,合上报纸,起身走到白小平面前。
他忽一弯腰,空着的那只手撑在白小平所坐的沙发靠背上,凌厉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而后冷冷道:“有那闲钱,还不如先给自己换身像样的衣服!”
如此近的距离,白小平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头都不敢再抬半寸。他真怕自己稍微一动,就会撞上薛长庚那傲气十足的鼻尖。
好在,这充满压迫感的尴尬气氛,并未持续多久,薛长庚很快又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前,却颇为不悦的将手里的报纸往茶几上一摔。
白小平这才发现,旁边的那叠报纸,最上面那份,正是自家的《花花世界画报》——还是刊登了徐家大宅文章的那一期。
“薛老板,那篇,您……看过了?”白小平一边努力察言观色,一边谨慎试探道。
“你还有脸问?”薛长庚瞪了他一眼,抄起那份报纸扬了扬,没好气的反问道,“你不是跟我保证过,那晚发生的事,不会对外泄露半句的吗?”
“我这不是……已经经过艺术加工了吗?”白小平只好又硬着头皮讪笑道,“您放心,没透露什么机要信息,而且结尾我都说了,那是做梦。为这我还差点让主编给削了一顿呢!”
“加工?”薛长庚翘着二郎腿,端着下巴,审视着白小平反问道,“这就是你把我写成‘跛脚癫道人’的理由?”
“当然不是……那个,纯属意外,纯属意外!”白小平努力陪笑着,尽量做出一副十分崇拜对方的样子,可谄媚的话儿一出口,就如滔滔江水般收不住了。
“这样写,不是显得您厉害吗?要知道您在我心目中可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有您在这上海滩,即可令三山五岳、四海承平;我对您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六马仰秣;您真可比是当代的比干皇叔,七窍玲珑、八面威风;至于这点小小的误会,还望您就当它是九牛一毛吧,这十有八九,都是小的我胡编乱造的,根本不会损伤您半点威名……”
明明都是些好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不知为何,连白小平自己都觉得颇为讽刺。
“你不去说书,可真是太屈才了!”薛长庚似乎早已看穿了白小平的尴尬,冷笑道,“怪不得,小报都一样,为了销量什么都敢写。最擅长信手拈来、信口雌黄!”
“哟!您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什么叫信手拈来?您不知道我为了这篇报道花了多大的心思吗?”
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落下半句好话,这下白小平不高兴了,索性脖子一梗,破罐破摔道:“要说信口雌黄,我看您才是!还说要赔我衣裳,不过也就是随口一说么,恐怕早就忘了吧?”
薛长庚愣了两秒,没有发作,反倒笑了。
随后他走到对面的枣红色柚木衣柜前,拉开门,从里面取出了一套卡其色的毛料西装,然后回到沙发前,连衣架子一起扔在了白小平膝盖上。
“这……”白小平不明就里,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他忍不住悄悄摸了一把,发现这西装的衣料手感好得惊人。
“我当然没忘。”薛长庚挑了挑嘴角,语气些许暧昧的低声道,“换上吧,待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哎?现在吗?在这儿?”白小平瞪大双眼,望了望薛长庚,又环顾四周,掩不住满脸惊诧又不自在的神情。
面对如此惊慌失措的白小平,薛长庚笑了。他此刻一双星眸早已敛去了刚才的凌厉之气,眉开眼笑的样子倒是很好看。
随后,薛长庚指了指墙角一扇四片的海派花梨屏风,示意白小平去屏风后面换衣服,而后就静立在一旁,端起肩膀,饶有兴趣的等着看对方下一步行动。
白小平犹豫片刻,摘下相机放在茶几上,抱着衣服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他想,豁出去了,反正怎么看也都不吃亏——毕竟自己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呢,不要白不要。
不得不说,薛长庚准备得十分周到,除了包含马甲的一整套西装之外,同时挂在衣架上的,还有一件同样做工精细的雪白衬衫,和一条比西装颜色略深的棕色格子领带。
白小平将西装挂在屏风后的衣帽架上,然后甩掉脚上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皮鞋,脱下松垮垮的土布裤和洗得发黄的旧衬衫,只穿着袜子和内裤站在地板上。
“对了,还有这个。”薛长庚忽然从屏风外探头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双做工精细的崭新咖色皮鞋。
“啊?”白小平一惊,下意识用衬衫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切,谁稀罕看你?瘦得跟麻杆儿似的。”
话虽这样说,薛长庚目光还是在白小平身上飞快扫了几个来回,嘴角微微上翘。然后才弯腰将新皮鞋放在他面前的地板上,转身走开了。
白小平对着薛长庚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心想这姓薛的果然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
一个大男人,生得那么好看的一双桃花眼,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有星光一样,眼神儿还时不常的带点勾人的神采。好在自己也是个男的,要是姑娘,说不定早就连魂儿都叫他给勾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种人还是少惹为妙。
白小平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待会脱身的说辞。第一次穿这样面料名贵的衣服,他多少有点心虚,加上屏风外面不再有动静,于是他套好西裤和衬衫之后,便扒着屏风边缘,只探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
他发现,薛长庚此刻竟十分悠闲的坐在沙发上,正在吃点心匣子里的桃花糕。
白小平惊叹,这男人吃东西的样子,竟能如此好看?完全不像出身行伍,更不像自己平日里那般饿虎扑食似的狼吞虎咽。对方仅用食指和中指,十分轻巧的捏起一小块粉色糕点,而后几乎不露齿的抿着嘴唇去咬。那文雅的姿态,简直比青琅所扮的名伶还更胜几分。
此刻的薛长庚,一双上薄下厚、形状漂亮的嘴唇上,沾了星点粉色的点心渣,喉结因吞咽轻轻蠕动。他这幅样子,搞得本来就五脏庙空空的白小平看完更饿了,下意识吞了吞口水,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发出了令人羞赧的咕咕声。
“好了没有?”
薛长庚已经吃完了一块桃花糕,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朝屏风的方向催促道。
“来,来了……”
白小平连忙答应着,胡乱将衬衫在裤腰里塞好,袖扣都没来得扣,套上马甲,蹬上新皮鞋,将领带卷了卷往裤袋里一揣,慌慌张张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你看你,这衣服的尺码不合适吗?怎么搞得这么狼狈,跟偷来的似的……”
话虽这样说,薛长庚却还是面带微笑,起身接过白小平手里的西装外套放在沙发上,然后又不由分说,麻利的动手,去解对方扣得有点拧巴的马甲扣子。
“薛老板!”
白小平有点慌乱,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连忙死死攥住了西装马甲的前襟,嘴上却还硬撑着解释道:“不,不是,尺码倒是挺合适的……只是我自己……”
“算了,帮你弄一下吧,不然还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
薛长庚这样说着,三两下就解开马甲,而后动作娴熟的帮白小平把衬衫下摆拽出来,重新掖进裤腰整理好,又替他扣好了袖扣。
弄完这些,薛长庚却没急着重新帮他系好马甲,而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问道:“领带呢?”
“那个,我不太会系——不过,也犯不着这么麻烦吧?”白小平从裤袋里掏出领带,不好意思的递到对方面前。
“都说了,待会要带你去个重要的地方。”
薛长庚不由分说,抢过领带,然后解开白小平衬衫衣领的风纪扣,将衣领竖起来,把领带从他颈后绕过,一边熟练的打着领带结,一边一本正经的调侃道:“既是我带过去的人,左右也是我这‘异调科’的门面。饶是扇破门,也得重新粉刷一遍不是?”
“你,你才破门呢!”被薛长庚这般揶揄,白小平不高兴了,把脸一板,指着对方唇边沾着的点心渣回敬道,“你瞅瞅你,破得都掉渣儿了!”
或许是太过得意忘形,白小平一个不留神没收住,食指尖碰到了薛长庚的嘴唇。
他吓得连忙将手缩回来,偷眼观察着对方的面色,道歉却又不忘往凿细道:“对不住……不过您这么说,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再怎么说也是茅山一派的高手,便是这样肤浅,以貌取人的吗?”
“你忘了?这可是‘花花世界’上海滩……”
薛长庚倒也不恼,悠悠说着,替白小平系好领带,又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替他穿好,还找了把梳子,帮对方把那头鸟窝似的蓬乱头发梳理得整齐妥帖。
一切安排妥当后,薛长庚盯着白小平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在欣赏自己作品一般,满意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唇相讥道: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若你当初见我的时候,我真是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跛脚道人,你还肯对我这般殷勤么?”
“我……”
被薛长庚这样直勾勾盯着,白小平十分的不自在,眼神左右飘忽着,搜索枯肠解释道:“《道德经》有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管您是薛老板,还是薛道长,在我心里,救命恩人都是一样值得尊敬……”
“哦?真的吗?”薛长庚反问道。
他皓齿微露,轻轻咬了咬上唇,而后又双唇一抿,明明只是在清理唇边的星点粉末,样子却比亲吻还更迷人。
“嗯……”白小平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呆立在原地,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早已是一片空白。
所幸肚里一阵“咕咕”声打破了沉默,却又令他陷入了更加尴尬的境地。
“饿了?”薛长庚一偏头,笑眯眯的问道。
“没,嗯……”
白小平还想硬撑,但肚子恰好又不争气的连叫几声,臊得他把脸深深埋下,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忽然,他发现一块桃花糕竟然递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
随之而来的,是薛长庚那动人心魄、却又充满了威严的声音:
“给。不过只准吃一块儿,等会儿带你去吃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