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小平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西菜,还是在上海滩数一数二的西菜馆“威华饭店”。
临出门前,薛长庚已经换过了衣服。此刻的他,身着一套麻灰色的高级西装,坐在白小平对面的暗红色丝绒沙发卡座里,显得既成熟又干练,就连使餐具的姿势也是十分优雅动人。
反观白小平,连刀叉的用法都搞不明白,可以说是错漏百出了,好在有薛长庚照料得周全。薛老板见他如此外行,便私底下吩咐了侍者,给他的那份全部都要切好了再上。
吃过两份上好的菲力牛排之后,肚里有了底,白小平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放下餐具想了想,忙又用餐巾擦了擦嘴边,然后做出一副崇拜十足的表情问道:
“所以薛老板,您到底是怎么算出我今天要来的?连时辰都这么精确,你们茅山的卦术,当真比传说中的还厉害吗?”
“不足挂齿。”
薛长庚轻描淡写应付着,举起红酒杯,示意白小平陪自己饮酒,却又随口答道:“对你根本无需去算,我只是用猜的罢了。”
“噗——”若不是白小平闪得及时,这一口红酒非喷在薛老板脸上不可。
他被呛得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喘了几口气,才盯着薛长庚,一脸不可思议的重复道:
“猜的?”
“你那篇文章,虽是胡诌,但文笔也还算不错。”
薛长庚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话里虽然有夸奖的成分,但语气却又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所以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找了些往期的旧报纸,对照你署名的文章,发现发稿日期间隔差不多。也就是说,最迟明天你又必须要交稿了。加上我不是还给过你名片,说过你随时可以来找我的吗?”
“可就算如此,那卯时又怎么……”
“都说了是猜的。”
薛长庚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示意身边的侍者再给白小平上一份牛排,然后笑道:
“因为卯时接近晚餐时间。恕我直言,以你那日的穿着,又冒险夜探鬼宅,想必这日子过得也不甚宽裕吧?你来找我,自然也不会只为了道谢和讨要赔偿那么简单——依我看,你是看上了上我这‘异调科’,想从我这挖素材,拿我当长期饭票?”
“我没有!”被薛长庚轻易看穿来意,白小平十分窘迫,连忙高声反驳。
“无所谓。”薛长庚双手一摊,笑容比刚才还要难以揣测的意味深长,“我倒是不介意‘互惠互利’,前提是,你也要有足够的被利用价值。”
“哎?”
“拿笔。”
薛长庚指了指白小平胸前的上衣口袋,忽而收敛了刚才的笑容,严厉的命令道:“我现在就送你个故事,你不但得写,还得给我写好它,如果写不好……”
恰逢此时,侍者将切好的牛排端了上来。薛长庚便用餐刀指着那盘中分割均匀的肉块,双眼微眯,含着不怒自威的目光警告道:“这盘中之物,便是你的下场!”
白小平才叉了一块肉送入口中,听薛长庚这样说,险些又一口吐出来,忙用餐巾挡了一下,才避免重蹈刚才的覆辙。
他很想当场拒绝,但对方强硬的态度,却又令他不敢表现得太过犹豫。
白小平顿时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像极了嘴里这块肉。吞也不得,吐也不得,一不留神就会卡在嗓子里,让自己当场毙命。
当然,薛长庚也不给他时间犹豫,不等他准备好纸笔,就徐徐讲了起来。
故事发生在离现在不远的民国8年(1919年),地点就在位于虹桥路南的“薤露园”万国公墓。
这万国公墓的37号坟墓,葬的是参与过“黄花岗起义”的革命家黎正则先生,据说连墓碑的碑文,都是孙文先生亲笔题写的。
但在黎先生下葬的当晚,墓园里就发生了怪事。
据当时的守墓人讲,原本清净的墓园里,不知从哪儿闯进来一大群黑猫,在园子里乱窜,最终都停在了37号坟周围。
而后,这些猫儿竟像人似的用两条后腿站立着,整齐排列在黎先生墓前,向着墓碑齐刷刷的鞠躬了30多个躬。
黑猫们的哀嚎声,听起来就像哭丧一般,又更加的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没过多久,猫儿们便又四脚着地,恢复了猫样,四散奔逃,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据说那场景颇为瘆人。守夜人被吓得三魂出窍,没过半年就得急病死了。而这37号坟,一年到头也都不怎么太平。
有人说这是因为黎先生英年早逝,尚未了却革命的心愿;也有人说,这墓园的选址本就不甚好,风水有异,迟早要出问题……
薛长庚讲得绘声绘色,十分生动,以至于白小平听得入迷,都忘了记录。
直到薛长庚停下来敲了敲桌子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连忙打开记事本,在上面刷刷点点写了几笔。
“薛老板,您这说书的功夫可真不赖!”白小平竖起大拇指,连连赞叹道,“这要是搁在北平,天桥底下说上这么一段,一会儿不就得有五六块大洋的进账吗?”
“少跟我打马虎眼!”薛长庚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提醒道,“记下了吗?”
“记下了记下了!”白小平频频点头。
可这故事,令他陡然又想起刚才在76号二楼窗台上那只奇怪的黑猫——又或者和那徐家大宅里带他们下井的那个,会是同一只吗?
他终于绷不住好奇心,试探着向薛长庚问道:“话说回来,薛老板,您这76号院里,是不是也养着一只黑猫?”
“你见过它了?”
薛长庚一下子没了刚才的胸有成竹,脸色突然一变。面沉似水的表情,竟与刚才那位源小姐有几分相似。
“嗯,就在你那,西边配楼二楼的窗台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白小平思忖片刻,郑重答道:“我觉得它可能就是那日,咱们在徐家大宅里碰到的那只!”
“果然是她……”薛长庚眉心微蹙,冷哼了一声。
“是您同事养的?难不成这猫,已经成仙了?”白小平十分没有眼力见儿的追问。
“不是……总之这事儿你别再过问了,也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
薛长庚用银闪闪的餐刀指了指白小平的脖子,警告道:“还是先酝酿一下,我刚才跟你说的正事儿吧!”
白小平当然不敢不从,但他很快又犯了难——这黎先生是受人尊敬的革命志士,要将对方与“怪谈”扯上关系,万一处理不当,一个不留神,自己不就成了抹黑革命家的罪人了吗?
“不行不行!”白小平连忙又改口道,“这怪谈之事,怎么好牵扯有真名实姓的名人呢?但您又指明了万国公墓37号,教人想改编都困难……”
“真名实姓怎么了?”
薛长庚似乎很愿意看白小平为难的样子,嘴角微微的上翘,呷了一口杯中玛瑙色的葡萄酒,调侃道:“白大记者不是最喜欢标榜‘实事求是’的吗?怎么这次连送上门来的素材都不敢接手了?”
“可您这又不能算是实事,充其量只是道听途说吧?”
发觉对方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之后,白小平忿忿的反问道,然后使叉子用力扎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使劲儿嚼着。
“你要不信,改天我倒是可以带你去76号的资料库里,查查相关记录,不过……”薛长庚笑眼弯弯的样子,既好看又气人,“明天就是截稿日期了吧?到时候就算我肯放过你,贵报的主编能答应吗?”
“你!”白小平被对方气得双眼翻白,加上嘴里塞满了牛排不好下咽,他只好猛得饮下一大口红酒,而后又朝身边的侍者恨恨的吩咐道,“刚才的牛排,再给我来两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