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饭店出来,白小平捂着嘴,强忍住要打饱嗝的冲动,含混不清的跟薛长庚道别,打算就此蒙混过关,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腕。
“急什么,夜晚才刚刚开始,现在才是要你陪我去办‘正事儿’的时候……”
薛长庚刻意压低了声音,本就充满磁性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更是魅力十足。最糟糕的是他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廓在讲,温热的气息搔得耳畔又酥又痒,让白小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我恐怕,帮不上您什么忙了。”
白小平定了定神,双手握紧胸前的相机背带,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青琅说我八字太轻,夜间不宜出门走动,否则很容易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正是这样,才要你去。”
薛长庚轻描淡写的说着,将白小平攥着背带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皮笑肉不笑答道:“不用紧张,到时候万一遇到什么,你只管请青琅上身就好,他自会帮你。”
“请仙?可我没带那枚铜镜啊?”白小平挠挠头,为难道,“而且他还说他鬼月犯忌讳,叫我没事别找他……”
“鬼月?呵呵,他又不是鬼,这鬼月的忌讳与他何干?”薛长庚冷笑了两声,“他这不过是怕你这生手给他惹麻烦,想多试探你几日罢了。至于请仙,其实也不需要那面镜子。”
“哎?那又要如何……”
薛长庚却不理会白小平的疑问,拉着他径直走到了自家的福特车跟前,在司机为自己打开后侧车门之后,便先行一步跨上车,随后又朝车门外的白小平勾了勾手指,面无表情的甩出两个字:
“上车。”
白小平犹豫片刻,心想既然事已至此,若不打破砂锅问个究竟,不但明天交稿困难,自己今后如何与青琅好好相处、少犯忌讳,恐怕也是难题。
于是他也上了车,坐在副驾后方,身子几乎快要贴着车门了,尽量与薛长庚保持最大限度的距离。
薛长庚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向后仰头,双眼微闭,看起来十分的悠闲舒适。
没过一会,白小平倒是先绷不住了。他瞟了一眼薛长庚俊朗的侧脸轮廓,忍不住开口道:“薛老板,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大华饭店。”
薛长庚并没有偏头,将目光望向车窗外,反问道:“首届‘上海小姐’选美比赛,作为记者,白先生不会没有耳闻吧?”
怎么会没耳闻!
白小平心想,光是“大华饭店”这四个字,就足够刺痛他的神经了。
若不是因为上次采访碰壁,在饭店门口挨了金香玉手下保镖的一顿胖揍,自己又怎会被逼无奈,转手去写怪谈?
上海滩这光鲜亮丽的“花花世界”,对他这种一无背景、二无靠山的小报记者,实在是没半点友好可言。
“这我当然知道了。”白小平正了正身子,昂起头,做出一副毫不示弱的样子答道,“不过,时间恐怕来不及了吧?我听说这比赛是从下午就开始的。”
“选美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开胃菜。”薛长庚忽然转头道,“接下来的慈善拍卖会才是重头戏。选美比赛的冠军,会在拍卖会上担任主持人。主办方要借这‘选美皇后’的彩头,让在场政商两界大佬们,心甘情愿的慷慨解囊。”
“不过,听说这拍卖会戒备森严,没有邀请函,就算是76号的人,恐怕也没办法硬闯吧?”
“硬闯?”
薛长庚听完冷哼一声,变戏法似的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只信封打开,从中抽出一张外壳金灿灿的邀请函,在白小平面前一扬:“你以为我堂堂异调科的科长,也会像你这般没头苍蝇似的莽撞吗?”
“我才不是什么没头苍蝇呢!”
白小平把手伸进自己西装外口袋,掏出那张名片,在薛长庚眼前晃了晃,赌气道:“我当然知道,这76号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要是没有您薛老板的名片,我怎么敢……”
“收起来!”
薛长庚忽然猛地抓住了白小平的胳膊,按着他的手把名片塞回了衣兜里,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警告道:“记住,待会在外人面前,可别给我提什么‘76号’!我们这次去,是以闸北商会的名义。”
“闸北商会?”白小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忙问道,“那我呢?”
“《虹口晚报》记者。”薛长庚替白小平整了整领带结,郑重叮嘱道,“待会招子给我放亮点!跟紧我,别乱说乱动,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哎?《虹报》?真的可以吗?”
白小平喃喃道,听闻薛长庚要自己伪装成偶像黄先生的同僚,他虽然欣喜,但多少也有些犯嘀咕。
不过对方连请帖都有,想必也是早有准备。自己能顶着“虹报记者”的身份趁机取材的话,想来倒也不错。
当然白小平仍不敢大意,毕竟刚才在办公室,薛长庚穿外套的时候,他看到了对方挎在腰间的新式手枪。
虽然对枪械型号不太了解,但特派员使的家伙,想必也不是什么等闲之物。就算等闲,对方发起火来要解决自己,不也就是一抬手的工夫吗?
想到这,白小平连忙努力做出虚心的样子,向薛长庚请教道:“对了薛老板,您刚才说,请仙不需要用铜镜,那我要怎样才能请青琅上身呢?”
“若是你俩足够熟络,什么都不需要,你一个念头他便能感知。”
薛长庚说得轻松,却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以你现在和他的关系,才见过没几次,他又用莫须有的借口敷衍你。要请到他,恐怕还要多花一番心思了。最起码也要唱上一段‘请神调’,唱词里还要加上他的名号才行。”
“啊?请神调?”白小平为难的挠了挠头,两手一摊,“词我倒还有点印象。可是这调,我只在小时候听我姑婆唱过几次,早就忘了。”
“不是吧?连请神调都不会?你还敢说自己是东北白家的后人?”
薛长庚斜了白小平一眼,语里充满了惊讶和质疑。
“嗨,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我们家这个白仙,它传女不传男,我和我爹都没得过半点道行,所以……”
“算了,时间有限,还是我先教你几句吧,不过没鞭没鼓,只能干唱了。虽然我也是道听途说,但总比你一句不会要强些。”
白小平当然知道,薛老板说的,都是出马弟子请仙常用的法器。“鼓”指的是文王鼓,“鞭”说的是武王鞭。
他心说:早告诉我要用啊!
这两样他家里倒是都有,虽然从来没用过,但毕竟也是白家的祖传之物。
不过他又一想:还真不行,那玩意不好拿,带出去还挺扎眼的。
薛长庚也不给他时间解释,已经开腔唱了起来:
“……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擎起武王鞭。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文王拉车八百步,周朝天下八百年。
文安邦来武定天下,千里江山就代代传。
如今人间遭了难,诚心请您来相见。
始皇帝铸镜有八面,您就是那一面成了仙。
知人知面能知心,照皮照骨又照胆。
您助弟子锄强又扶弱,胜造七级浮屠在世间。
……”
薛长庚的声音透彻清亮,唱腔悠扬婉转,而且感情充沛、声情并茂,真不比戏曲界当下那几位最红的小生差多少。
白小平看到,连司机都在摇头晃脑的跟着欣赏,并合着拍子,用手指头在方向盘上敲着节奏。
他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叫身边这个男人一声“薛老板”,再给他高声喝彩喊个“好”,那真是十分应景了。
“好——!”
白小平这样想,情不自禁替薛长庚拍手叫起好来:“薛老板,您这嗓子,不去唱戏实在是太屈才了!您要是入了梨园行,那些个名角儿还不都得靠边站?观众里大姑娘小媳妇,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被您给迷得五迷三道的。”
“少跟我在这贫嘴了!赶紧学唱!”
薛长庚戳着白小平的胸口,好气又无奈的感叹道:“想不到我一个茅山传人,今天居然沦落到要教你这出马仙弟子唱你们东北的请神调!说出去还不教人笑掉大牙?你倒是快唱啊!”
被薛长庚连推带搡催促下,白小平只好硬着头皮唱了起来。
不过,他这一开口不要紧,简直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比划玻璃的声音好不到哪去,调子跑得连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薛长庚被吵得捂上了耳朵,就连司机都一个急刹车,好险没和前面的电车追了尾。
“薛老板,这青琅也不见过来呀?要不我再唱一段?”
白小平跃跃欲试道。虽然没找到调门,但他居然唱上了瘾,觉得这“请神调”唱起来居然还蛮带感的,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抢板跑调、五音不全的唱功杀伤力有多大。
“得得得!快别唱了!”薛长庚连连摆手道,“别人请神要钱,你这请神是要命啊!这是连神仙的命都要搭进去的节奏,我要是青琅,我也不敢来,赶紧有多远跑多远!”
“唉,我都说我不行了……依我看,还是薛老板你的法器最靠谱。”
白小平一脸丧气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在车上四下张望着:“不过话说回来,您今天没带那大宝贝‘天罗宝盖’吗?”
“那玩意太扎眼了,带着它只会惹人怀疑。而且天罗宝盖只对山精鬼魅和妖魔邪祟管用,对付不了受人间香火供奉的出马仙。”
薛长庚摇摇头,转而望向白小平,以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语气命令道:“所以才得你去!”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白小平歪着脑袋为难道。
“算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听天由命吧。”
薛长庚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又将目光重新望向了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