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平本来还想问薛老板,如何得知这拍卖会上会有出马仙参与,对方又是什么来路。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车子才停在大华饭店门口,就有侍应生走上前来,恭恭敬敬为他们打开了车门。
“二位请出示邀请函。”一位年纪稍长的管事人走过来,朝薛白二人稍一欠身,恭谨示意道。
薛长庚微微昂首将信封甩给对方,漫不经心的神色中,又带着十足的傲然,俨然一副由内而外的少爷架子。相信就算没有这请柬,也丝毫不会有人敢怀疑他高贵的身份。
“原来是闸北商会的薛老板,失敬失敬!”管事的将请柬合上,毕恭毕敬双手递还给薛长庚,客套道,“钟会长今日,怎么没有亲自莅临呢?”
“姑丈他老人家最近偶感风寒,身子有些不适,所以一切就交由我来代劳了。”薛长庚轻描淡写的答着,将请柬装回道公文包里,又把包随手丢给了一旁的白小平。
管事的这才注意到薛老板身边挎着相机的年轻后生,忙追问道:“敢问这位又是?”
“这是我义弟,《虹口晚报》的特约记者白小平。是我请他来,为贵方的慈善拍卖会写篇专访的。”薛长庚游刃有余的说着,同时右手搭在白小平肩头,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一切听自己安排。
“《虹报》记者?”管事人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对白小平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看看薛长庚,连记者证都没敢查验,忙赔笑道,“失敬,失敬!二位里边请!”
进入饭店大堂后,白小平见离人群还有些距离,便大起胆子,踮脚在薛长庚耳边小声抱怨:“您可真敢忽悠!待会万一真遇到《虹报》的人怎么办?非穿帮了不可!”
“怕什么!”薛长庚斜了他一眼,轻松应付道,“今天能进得了这会场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就算《虹报》有人到场,肯定也是高层。不认识你一个小记者,也是很平常的事啊。”
白小平刚还沉浸在被认作《虹报》记者的喜悦中,被薛长庚一句“小记者”打回原形,有些忿忿。刚要争辩,却见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向他们走来。
来人正是白小平在76号办公楼里碰见的那位源静流小姐,不过此刻她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白衬衫配着藏青色的西装马甲套裙,柔亮的黑色长发在脑后高高的梳成马尾,冷静干练中又不失少女的俏皮。
静流径直走到薛长庚跟前,很自然的打了个招呼:“薛桑,晚上好!一切都还顺利吗?”
“托源小姐的福,诸事皆顺。”薛长庚点点头,同样以熟络的语气回应道。
“那就好,我还担心我出来晚了。正要去接您的,本想着万一他们有什么为难您的地方,也好替您打个圆场。”
“不碍事。我拿着我姑丈的请柬,自然也没人敢阻拦。就算不给我面子,他们也不敢不给闸北商会面子。”
白小平知道,这闸北商会,是上海总商会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可以说是上海滩商界的魁首。他做梦也没想到,薛长庚这家伙除了特派员的身份,还有这样一层厉害的背景。
不过白小平插不上话,也不敢多言,于是就乖乖站在一旁,安心做薛长庚的拎包小弟。
“这位白先生,咱们刚刚,在薛老板那里见过的吧?”源静流脸上露出了淡淡和善的微笑,并没有初见面时的清冷和警觉。
“啊,是在……”白小平差点说出“76号院”这几个字,突然意识到不好,连忙又改口道,“是在那没错,刚才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跟您打招呼,失礼了。”
“没关系的。”静流礼貌应答,随后又朝二人微微鞠了一躬,“拍卖会还有些准备事宜,我得先失陪了。待会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一定告诉我。”
“源小姐太客气了,保护女士,是绅士的责任。应该是您需要帮忙时,我们立刻出马才对!”薛长庚一拱手,豪气十足的向静流承诺道,“您先请,待会咱们会场见。”
静流转身离开,清秀的背影通过大堂左侧的转圈楼梯,袅袅婷婷上了二楼。
白小平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秒,他竟突然将她与那黑猫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你见过她?”待源静流走远后,薛长庚皱了皱眉头问白小平。
“惊鸿一面,忘了跟您说。”
白小平想了想,用空着的那只手遮着,在薛长庚耳边小声答道:“在76号办公楼里,我就是跟她打了个照面,什么都没说。”
“行了行了!”薛长庚拍了拍白小平的手背,“不必特地跟我解释。”
“听警卫员说,她是日本大使的女儿。怎么好像和您很熟的样子?她和您是……”
“朋友。”薛长庚打断了白小平的猜测,简单直白道。
“朋友?”白小平自以为终于抓住了薛长庚的把柄,于是十分开心的推测道,“我看不像吧?源小姐跟您讲话的时候,可是会脸红哎。您是不知道,我刚见到她的时候,她那个眼神儿凶得……”
“别瞎猜了!”薛长庚不为所动,坦然道,“不过是处长卖了个面子给日本大使,准许她来我这取材,研究民俗。况且人家也早就有婚约了,她未婚夫就是……”
“哟!薛大少爷——”一个婉转娇媚的声音打断了二人。
白小平不看不要紧,抬眼一瞧,对面迎风摆柳般走来的曼妙身影,不正是那日放任保镖伤人、并对自己冷眼不屑的大明星——金香玉小姐吗?
这女人梳着当下最流行的手推波纹发型,头戴玲珑剔透的选美皇后金冠。身穿金黄色的真丝花罗旗袍,薄如蝉翼的镂空纱底上,经线绞转与纬线交织,一朵朵雍容华贵的牡丹,鲜艳夺目。这旗袍是圆领高开叉的款式,领口不大的盘扣球头上,镶的是名贵的金绿猫眼石,掐的金条般的真丝素邹缎滚边。再配上跨在肩头金灿灿的选美冠军绶带,这金香玉真可以称得上是艳冠群芳、贵气逼人了。
“金老板,恭喜您当选‘上海小姐’,为影业同仁争光。”薛长庚淡然客套道。
“可惜薛少爷您公务繁忙,没能欣赏到最后一场比赛。”
金香玉打开原本捏在手里的精致檀香镂空小折扇,轻轻扇了两下,娇滴滴的吴侬软语戏韵十足,像极了旦角的念白:“刚刚的才艺表演,香玉可是唱了您和老爷最喜欢的《清平调》呢!”
“过去这么久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薛长庚干咳了两声,正色道,“最好别被那些无良小报的记者听了乱写,耽误您的大好前程。”
听闻“无良小报”四个字,白小平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剜了薛长庚一眼。
“看您说的,有您在,谁还敢乱写?”
金香玉似乎完全没认出白小平就是薛长庚口中的小报记者,只顾眼波流转,对薛长庚眉目传情似的嗔怪道:“而且这还不是您念旧,对我还用梨园行里的称呼?”
“那只是我一时失言,多有得罪了。”薛长庚并不理会对方的挑逗,只是把目光移到了一旁气鼓鼓的白小平身上。
“话说回来,您身边这位俊俏公子,怎么这般面熟呀?”
金香玉这才注意到,薛长庚身边这位斯文清秀的小青年,于是笑吟吟的向白小平打招呼道:“公子,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白小平一听,气更不打一处来,刚要对金香玉呛声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左手却被薛长庚牢牢攥住了。
薛长庚手劲儿本就很大,食指和中指还在白小平掌心使劲抠着,疼得白小平直想骂人。
不过想到刚才在车上薛长庚对自己一番辞严色厉的叮嘱,又想到这家伙还带着枪,白小平咬了咬后槽牙,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把这个口气生生咽了下去。
“在下白小平,供职于《虹口晚报》。想采访影后金小姐,为您拍张照片,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
白小平强忍着不适,调动嘴角边所有肌肉,给金香玉摆出了对付主编张云彪专用的营业表情。
“原来是《虹报》的大记者,香玉乐意之至。不过我等会儿还要去准备拍卖会的主持词,如果只是拍照的话,现在倒是可以。”
金香玉嫣然一笑,合上扇子,大方摆出了方便拍照的婀娜姿势。
不知为何,白小平总觉得,她和那日在大华饭店门口对自己横眉冷目的女人,竟全然不像同一个人了。
并非只是态度上的转变,而是从身段做派,到看人的眼神,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判若两人。
“去吧。”
薛长庚倒是十分体贴,接过白小平手里的公文包,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
“哦,好……金小姐,麻烦您看这边。”
白小平拿起相机,打开镜头盖,将镜头对准了这位艳光四射的影后。
眼前的她笑靥如花,然而从取景器里,白小平却分明看到,这女人身旁还站着一个长着兽耳、银发披肩、身着白色汉服的高大青年。
白小平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放下相机仔细看了看,却发现附近没有旁人。
他摘下眼镜擦了又擦,还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戴上眼镜从取景器定睛观瞧——果然,那男人还在,并且还冷冷盯着他,与身边笑容甜美的金香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薛……薛老板!”
白小平不知该如何是好,偷偷拽了拽薛长庚的衣角,紧张的向他使眼色,又把相机往他那边挪了挪,示意他接过相机看看。
“怎么了?”薛长庚没接相机,只随口问了一句。
“好了没有?”镜头前的金香玉微笑催促道。
“哦,马上。”见来不及解释,白小平只得握紧相机,哆哆嗦嗦按下了快门,“好,好了,多谢金小姐!”
“那好,那香玉这边先告辞了。”金香玉莞尔一笑,随即又对二人补充道,“对了,拍卖会开始前,还有一场舞会,待会二位可一定要赏脸过来。”
末了,她又单独对白小平甩下一句:“希望到时候,白公子能赏脸和香玉共舞一曲!”
白小平发觉,说这句话时,金香玉原本笑中带媚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冷冽,软糯的声线也变得生硬又冰冷,与那日在大华饭店门前的做派一模一样。
于是他对着金香玉远去的背影,偷偷举起了相机。本打算指给薛长庚看,却发现取景框里又不见了那奇怪男人的身影。
“薛老板,这金香玉有问题!”
白小平将薛长庚拉倒一旁僻静处,低声提醒道:“适才我在取景框里看到,她身边站着个男的,留着长发,头上还长着一副狐狸耳朵——难不成,那是狐仙吗?”
“嗯,她确是胡家的弟马,也就是你们东北‘胡黄常蟒’四大仙族里的胡家。”
薛长庚竟毫不惊讶,语气平淡的介绍道:“你看到的,是胡三太爷家的后人。我记得金香玉叫他‘胡思明’来着。”
“原来您早就知道啊?”白小平撇了撇嘴,不满的反问道,“怎么早不跟我说呢?原来说起来,你们还是旧相识了,这金香玉和您交情不浅呀?”
“她原本是京城水玉班的班主。我姑丈是票友,曾经请她们戏班来府上唱过几次堂会。听说她后来又入了电影圈,混得更加风生水起,没多久就当选了电影皇后。”
薛长庚说完,又补充道:“不过,我曾见过她请仙上身,也因此与她有些过节……”
“过节?我看不像。”
白小平可算逮到机会,于是充分发挥想象力,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调侃道:“依我看,薛老板您艳福不浅才是真的!这才多会儿工夫,一下子是大使的女儿,一下子又是电影皇后。亏得刚才选美比赛咱没在场,要不然,还不知道您又要惹上多少风流债了!”
“去你的吧!”薛长庚在白小平后脑上狠狠拍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