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台上一片宁静,只有西院几间居室的窗隔里还透出明黄的烛光。
梅冉抱着两人换下的湿衣裳走到床边,低头道:“安儿,你卧房的门坏了还未来得及修理,今晚就先在我这歇息吧,你别再跑啦,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晏安眯着双眼,质疑道:“师兄,我可从未见你进过厨房,你做的东西能吃吗?”
梅冉不置一词,歪着头眨了眨眼便溜出门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又捧着碗热气腾腾的寿面折了回来。
晏安裹着毯子坐在食案前,盯着海碗里煮得发糊的面条和边缘焦黑的煎蛋,眉尾抽了几下,手里的筷子犹豫地悬在半空,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吃的?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回来了。”
梅冉一脸自豪地点了点头,撑着下巴蹲在一旁,笑道:“厨子已经歇下了,饭堂里也没有现成的吃食,你就别挑三拣四啦,这可是我娘手把手教我做的,快尝尝味道如何?”
虽然嘴上嫌弃,心却被碗中升腾的热气薰得暖烘烘的。
忐忑地咬下一小口,也不知是不是饿极了,竟然觉得味道尚可。晏安将蛋白啃了个干净,蛋黄搁在旁边一口未动,因为筷子使得不好,每次吃面他都会把面条一圈圈卷成团,再整个塞进嘴里,这是他从小的习惯,梅冉已不觉稀奇。
吃干抹净,忽见身旁那期待的眼神仍旧不依不饶,晏安摇头晃脑故作正经,道:“嗯,不好吃……也不难吃,马马虎虎吧。”
梅冉佯作气恼,抬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接着问道:“做给你吃还没句好听的,算了,谁让你是小寿星呢,我忍了。说吧,想要什么寿礼?”
晏安揉着额头思忖了片刻,耳中似乎又响起先前在古刹外听到的清脆铃音:“铃铛!”他似乎有些词不达意,把风铃说成了铃铛。
“行,你先歇着,我去去就回。”梅冉闻言面露难色,抓耳挠腮迟疑了一会儿,圆溜溜的眸子陡然放亮,端起案上的海碗拔腿便往外跑。
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回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依旧不见人影。
晏安等得有些乏了,东摇西晃地倒在席子上沉沉睡了过去。
“安儿,快醒醒,你看!”迷糊中被人推了几把,再睁开眼时窗隔已蒙上了茫茫白光,“叮叮”两声清脆的铃音击穿晨间的静谧,余音袅袅,令人睡意尽消。
抬眼望去,头顶悬着一只通体橙黄,鸽子蛋大小的精巧铜铃,铃身两侧篆刻着如意纹,顶端红线牵引,铃口的铜舌上坠着一枚色泽莹润的玉穗子。
晏安欣喜地攥在手里看了又看,摇了又摇,随即将红绳穿过腰带牢牢别好,绕着内堂转悠了两圈。
忽闻身后哈欠连天,这才察觉,梅冉脸颊上爬满了倦容,眼下两条乌青甚是显眼,赶忙问道:“师兄,你该不会为了做这铜铃,一宿没合眼吧?爹爹日间还要教你射箭呢,这可如何是好。”
梅冉得意地拍了拍胸口,昂首笑道:“我去城里求了王铁匠大半个晚上,他被我闹腾得没法睡,连夜教我做的。不打紧,你喜欢就好。我身子壮得很,一夜不睡照样百步穿杨。”
晏安白了他一眼:“你就死撑吧,还百步穿杨呢,我看是箭箭脱靶还差不多,一会儿被罚的时候有你受的。”
梅冉收起笑容,将他摁在榻上,劝慰道:“安儿,师傅其实还是很疼你的,你出去之后,他特意交代府中上下不许再提昨日之事,还将从前订的那些规矩一并废除,你以后便可以自由进出,不必日日闷在西院了。”
晏安一脸愕然,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反复问道:“此话当真?你没有骗我?可是、可是自从一年前你跟着爹爹修行以后,有时好几日都见不着面,我成天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
“那我答应你,以后每天做完课业就去找你玩儿,但你也得答应我一条,不许到处闯祸,如何?”
两人击掌为誓,定下契约,可不消几日晏安便将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城中原先不认识他的人,对这位久居深闺的晏家小少爷曾略有耳闻,解了禁足之后更是名声在外,如雷贯耳,只是这名声却并不怎么好听。
晏安的活动范围从狭小的西院一下子扩大到了整个朗州城,府里的下人们白日里就再难得见他的身影。
起先不过是在长街的小摊赊账吃喝,在城郊荒山的小溪里捉鱼摸虾,自从梅冉给他做了一把小木弓后,便时常追着农户养的鸡鸭鹅东瞄西射,近来又沉迷于在江里扎猛子装水鬼吓人。
不出一月,深受其害的朗州百姓便齐齐找上门去,讨要说法。
“梅夫人,你可得好好管管晏安啊,前天我在江心捕鱼,他忽然从船底冒出来张牙舞爪,猛摇船舷,吓得我一头栽进水里差点呛死。”
“就是,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顽劣的孩子,咱家养的母鸡这个月就被他用弓箭射死了好几只,再这么下去怕是鸡窝都要空了。”
“各位乡亲,实在是对不住啊。阿德,快去取些银两来赔偿大伙的损失。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保证没有下次。”
若不是梅舞雪拦着,大概一顿戒尺算是轻的,可意料之外的状况却远不止于此。
这一日,晏安像往常那样,由河街下到江边正要下水作妖,泊在码头旁的乌篷船里忽然走出一名年迈的渔夫,老渔夫热情地将他叫住。
那艘破旧的渔船吃水很深,黑黢黢的竹篾篷顶用白石灰涂画着一抹两头尖细的下弦月,站在船头的老人顶戴斗笠,肤色黝黑,左边眉骨上方悬着长约三寸的月牙形刀疤,双颊因常年风吹日晒满布了细碎的皱纹,笑起来仿佛开裂的荞麦面团,透着几分鬼谲的慈祥。
老渔夫道:“你是安儿吧?真好啊,都长这么大了,你娘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不甚欣慰。”
晏安一听,忙不迭奔到船边,问道:“老伯伯,你认识我娘吗?其他人从不跟我提及娘亲的事情,你能跟我讲讲吗?”
老渔夫叹了一口气,黯然神伤:“你娘叫吕蝶裳,是东海吕氏门主吕漓之女,你还有个舅舅叫吕孑,就是你娘的亲弟弟。当年你娘先嫁入晏家,然后不到半年,她的结义姐妹梅舞雪也跟着入了府,对了,这些年她对你可好?”
晏安疑惑的答道:“梅姨对我很好呀,老伯伯为何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