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库房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只黑漆漆的箱子,其中大多已落满灰尘,只有左侧角落里的那只鎏金檀木箱一尘不染,像是时常被人细细擦拭。
箱盖并未上锁,轻易便可开启。赫然入目的是几簇彤红的绸缎,箱底还有一对手腕粗细,燃了半截的描金龙凤喜烛。
这是他从记事起,头一回见到母亲的遗物。
晏安小心的托在手里轻轻摩挲着,捧到胸前低头嗅了嗅,似乎真的能闻到母亲的气味,心道:“娘亲的遗物放在这儿实在有些可惜,不如挂在我房里,爹爹要是想她了,便会常常来看我。”
他兴高采烈地抱着箱子里的东西奔回房间,却搞不懂这些婚嫁之物的用处。琢磨了半天,胡乱将红缎搭在房前的门廊上,花绸扎在床头,又用黄铜烛台固定好那对龙凤喜烛,吹火点燃,火苗跳跃着冉冉升起几缕青烟。
不消多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炸起晏祗崇震天的咆哮声:“这些红绸是谁挂上去的?你们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竟然在府里张灯结彩,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几名家仆齐声喊冤:“门主明鉴,小的们从未动过夫人的东西,至于是何人所为我等确实不知啊。”
静默半晌,房门“轰隆”一声裂成四瓣砸进屋内。
晏安浑身一颤,怯生生地盯着门外那高大的人影,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暴怒,红润的脸颊上渐渐褪去血色。晏祗崇迈过门槛,凶厉的目光落在香案前即将燃尽的红烛之上,登时面色铁青,眼睛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梅舞雪急色匆匆的牵着梅冉追了过来,眉峰一凛怔在了原地,无暇思索,闪身拦在了晏安前头,吞吞吐吐的劝解道:“师、师兄,安儿他还小,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小孩子不懂事,你可千万别跟他置气……”
话音未落,面前那道白影便以雷霆之势掠向身后,当即将她掀倒在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抽在晏安脸上,他应声斜扑出去,磕着边厅的红木桌角,滚落在地。
梅舞雪惊得面色煞白,手脚并用爬上前去将他抱进怀中,那张稚气的脸上,左面已红肿不堪,嘴角和前额不断往外渗出鲜红的血珠。
她悲愤交加的仰头嘶吼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呀!”
晏安一阵头晕目眩,耳鼓长鸣,愣愣地呆杵了片刻,登时“哇”的放声大哭起来。虽然心知父亲并不待见他,可却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他,此时心中的委屈远胜面颊的疼痛。
似乎被那血腥气冲醒了几分,晏祗崇鼻尖陡然酸楚,心头一紧,脚下便不自觉地上前了两步,走到近前又停住了步子。
“我想把娘亲的物件放在房里,爹爹便会念着娘亲时常过来。为何你不愿见我?安儿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恨你!”
见他驻足不前,甚至连关切之语也没有一句,晏安压抑已久的泪水从眼窝里泉涌而出,从地上挣脱而起,放声哭喊着冲出卧房,朝府门外跑去。
梅舞雪顾不上整理两鬓散乱的发丝,起身便要去追,晏祗崇抬手将她拦下,背过身去,眼泛泪光,声音颤抖:“随他去,饿了,累了自然会回来的。”
长到六岁头一次踏出府门,晏安穿过石牌坊就已蒙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这孩子是晏家的人吧,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看样子好像是被人打了,说不定是偷跑出来的。”
黄昏暮色下,栋栋民房升起炊烟袅袅,劳作归来的农夫和陆续收摊的小贩行色匆匆。晏安慌不择路地沿着长街跑出了西城门,只是他那身双螭分水袍实在太过招摇,一看便知是临江台晏氏的门人。
出城后,再往前走便是绵延的田埂和荒山,天色渐行渐黑。
不远处的半山腰上传来阵阵钟声,漫无目的的晏安被那钟声吸引,循着方向踏上山路,行至一座古刹门前,阴沉的天边紫光大作,滚滚闷雷接踵而至,狂风掠过密林激起飒飒一片。
他赶忙躲进庙墙外的那处简陋草棚里屈膝蹲坐,耳边风声呼啸,殿宇四角,檐兽口衔的青斑铜铃被随风而动的铜片敲得叮铃作响,心中的悲伤、委屈、愤怒随之渐渐平复。
暴雨如瀑“哗啦啦”的瓢泼而下,棚内便跟着下起了小雨,满目皆是茫然混沌。
虽然腹中咕噜直叫,可睡意袭来又有些睁不开眼。
“安儿,你在哪啊……”晏安头点膝盖,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叫他,撑开眼皮往山道旁使劲瞅了瞅,一点火光忽明忽暗的蜿蜒而上,走近了才看清仿佛是个半大的孩子,头上举着把油纸伞,手里挑着个白灯笼,一脚深一脚浅的踏着泥泞的山路艰难行来。
听那声音,来寻他的正是梅冉。
晏安一个挺身从地上跃起,勾着血迹干涸的嘴角,挥手大喊:“师兄,我在这里。”
梅冉闻声大喜,拔腿飞奔而来,进到草棚里也顾不得收伞,急忙抓紧他微凉的双手,仿佛一撒手他便又会逃得无影无踪,语调激动得有些发颤:“可算让我找到你啦,走,快跟我回去,师傅和娘亲都着急坏了,还好你穿着咱家的制服,我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
“你少骗人,爹爹才不会担心我,他巴不得我不回去,你比我……”晏安想说,你比我更像他儿子,又似乎觉得不太妥当:“你走吧,我要去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话还没说完,腹中便发出一串“咕噜”怪响,晏安瘪了瘪嘴,面红耳赤地扭过头去。
梅冉哈哈笑道:“什么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你出过远门吗?你身上有钱吗?你吃啥、喝啥、要住哪?别耍性子啦,今天不是你生辰吗,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快跟我走。”
“我……”晏安被问得一脸茫然,不等他辩解,梅冉便拽起他朝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