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废弃的宅子地处朗州城东的河街之上,临沅水而建。
晏氏立家先祖百年前游历至此,听闻沅澧二水连年洪涝泛滥,水祟频频作乱,心生恻隐,便于江边筑台治水,建府而居。百姓感念其功德,无不赞誉有加,临江台也因此而得名。
街边石牌坊顶部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倒塌了半边的朱漆大门几乎退成了白色,门钉锈迹斑斑,仿佛一碰便会碎裂。府中值钱的陈设大多被洗劫一空,残破的家具东倒西歪遍地狼藉,积攒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内庭更是杂草丛生,满目断井颓垣。
痴痴地望向那片枯败的花圃间,晏安仿佛看见个半大的孩子正伏在草里捉蚱蜢,红白相间的花苞在枝头渐渐盛放,不远处的校场内时而响起令人热血沸腾的呼喝声。
乌瓦白墙的重檐歇山顶楼阁,两纵一横交错排列,院内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开阔广场,东面校场可容百人,西面厢房为家主居所,主殿后方的内庭里种满了或红或粉,娇艳欲滴的木芙蓉。
靠江一侧悬于水面的四方露台上,几名家仆正左扑右闪地追逐着一个稚气顽皮的孩童。
家仆:“小少爷,这露台是老爷用来测水的,不能在上面玩儿,您还是回房去吧,不然小的又要受罚了。”
晏安:“我都在房里待了大半日啦,你们带我去找爹爹和师兄可好?”
家仆闻言脚下一顿,面露难色,道:“老、老爷要教梅冉习剑,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得空。要不小的们陪您玩吧,小少爷想玩什么,爬树还是捉蚱蜢?”
晏安撅着小嘴朝校场奔去,边跑边道:“我才不要你们陪,我要跟师兄一起习剑。”
家仆们急忙涌上前去试图阻拦,可晏安脚下生风,溜得飞快,几人不仅扑了个空,还撞得四仰八叉倒了一地,踉跄的爬起,追着“咯咯”的笑声叫苦连天。
观武台上,一名高挑男子负手而立,双目炯炯有神,威风俊朗,头戴芙蓉银冠,身着缟锻白袍,背后刺绣栩栩如生,两条黛蓝色蟠螭头尾相接环成一圈,呈现乘风破浪之势。
此人便是晏家第五代家主晏祗崇。
他神情肃然地审视着场内挥汗如雨、齐整如一的百余名门生,随后侧首望向身旁那个比晏安稍显年长些的孩子,柔声道:“练得不错,冉儿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
“爹爹,师兄,安儿也想习剑,你们带我一起好不好。”晏安远远瞧见台上两人,立时将府里的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欢蹦乱跳的大嚷着冲进校场内。
舞剑的男童闻声绽出晨光般的纯真笑容,欲要迎上前去,可还未抬脚却被一旁震耳的呵斥吓得愣在了原地。
晏祗崇方才眼中的慈爱荡然无存,脸色阴厉,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只害人性命的恶鬼:“谁让你来校场的,给我出去!阿德,我说过多少次了,要你看好小少爷不许他乱跑,你是怎么做事的!”
家仆阿德在众目睽睽下三步并两,一把抱住满脸惊愕的晏安,额前渗出一层冷汗,耷拉着脑袋哆哆嗦嗦,不敢回话。
“师兄,安儿还小,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了,何必动怒。”软糯的细语悠扬而至,一名相貌清丽、鲜眉亮眼的白衣女子踱步走来。她面色白如凝雪,头绾双环,两缕青丝柔柔散在胸前,殷红的罗带随风舞动。
晏安呜咽着扭头飞身扑入她怀中,湿润的眼睫亮光忽闪,眼眶红红的道:“梅姨,安儿不想一个人玩儿,我也想跟大家一起修行。”
女子温柔地俯身将他抱起,莞尔笑道:“安儿不哭,你要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梅姨陪你玩好不好?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龙须酥,只给安儿一个人吃。”
晏祗崇望着两人笑逐颜开的背影,紧绷的脸颊稍显舒展。
这女子便是朗州晏氏的客卿梅舞雪,也是晏家家主晏祗崇的同门师妹,她与晏安的生母吕蝶裳曾有金兰之交,而观武台上天姿灵秀的出众少年则是她的独子梅冉,算起来要比晏安年长两岁。
梅冉从母姓。说来奇怪,临江台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父亲,梅舞雪也未曾婚配。
晏安则是一出生便没了亲娘,府中上下也无人敢当着他的面提起家主夫人。晏祗崇不许他出府,也从不与他亲近,被父亲抱起举高这种寻常人家为人子女的待遇是他遥不可及的奢望,撒娇缠闹换来的只有更多的漠视与厌弃。
可晏家这位家主却对梅冉格外不同,比亲生儿子还要亲。好在梅舞雪一直将晏安捧在手心里宠着,两个孩子的关系又处得极为融洽,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入夜后,晏安独自在房中用过晚膳,正喜滋滋的盯着食案上那盘糖丝雪白、清甜软绵的糖酥,一块块地清点着。门外忽然响起两声诡异的“喵喵”叫唤,他双脚一蹬,挺身站起,咧着嘴飞奔过去,打开了门闩。
一张红扑扑的笑脸探进门缝,眨巴着圆溜溜的眸子冲他伸了伸舌头,闪身窜进屋里。
梅冉:“安儿,我来分赃啦,快把好吃的端上来。”
晏安:“早给你留着了,不是刚吃过晚饭吗?你慢着点儿,又没人跟你抢。对啦,我的寿礼呢?”
梅冉盘腿而坐,饿鬼投胎似的抓起碟子里的糖酥,把嘴塞了个满满当当,含糊不清的道:“吃是吃了,但是没吃饱。急什么,你明日才过生辰,我还没想好要送你什么呢。”
晏安鼓着两腮伸手去掰他的嘴,愤愤地道:“没想好你还敢来讨吃的,给我吐出来。”
梅冉脖子一缩,躲过伸到嘴边的魔抓,晏安一招不成便接二连三,死缠烂打的将其扑倒在地,满脸狡黠,不断搔弄他的痒穴,癫狂的哄笑声与凄惨的讨饶声此起彼伏。
打闹中不知碰到了何处,梅冉猛然一个哆嗦,五官扭曲,手捂后背忽现痛苦神色。
晏安急忙停手将他扶坐榻上,小心翼翼的褪去衣物露出肩膀,梅冉白皙的肩胛上,几道约莫八九寸长的紫红瘀痕赫然映入眼帘,晏安轻抚那片伤处,疑惑道:“师兄,你为何会受伤,是谁欺负你,我帮你去教训他。”
梅冉摇头,无奈的笑了笑:“哪能啊,是师傅教我习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安儿,你不要怪师傅,习剑真的很辛苦。也许,他是不希望你受伤所以才不教你的。”
“嗯,我知道啦。”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释然一笑。
晏安在临江台要守的规矩很多,例如:不可踏出府门;不可出席家宴;不可进入校场;不可靠近祠堂;不可私闯书阁;不可修真习武……其中尤为古怪的一条便是不可庆祝生辰。往年这一日,梅舞雪和梅冉都会私下里悄悄送些好吃的或是好玩的,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用过午善后,澧水下游的石桥村有人来报,江中渡船被三只水鬼掀翻,乘船的两人连同船夫落水后不知所踪。晏祗崇即刻便与梅舞雪母子及一干门生赶往当地除祟。
晏安独自一人在西院追猫打狗,玩累了便攀到内庭那棵古障树上,百无聊赖的望着数名家仆往来于库房与祠堂。其中两人托着香烛及贡品,似乎在窃窃私语些陈年旧事,还不时警惕地窥视四周。
或许是好奇心作怪,他顺着树干滑到回廊旁的假山后,又蹑手蹑脚一路尾随到祠堂大门前,猫着腰匍匐至过道侧边的窗台下竖耳偷听。
两名家仆见堂内无人,说话声也大了些。
“门主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这都六年了,还一直坚持亲自操办夫人的忌辰,从未间断过。”
“是呀,听说门主还一直留着当年与夫人大婚时用过的喜绸和龙凤烛,时不时便拿出来念想一番。”
“就是库房角落箱子里的那些东西?难怪平日不许旁人打开……”
晏安隐约听到两人谈及生母,心口像是猛然被针扎了一下,点点刺痛蔓延开来,随即一阵风似的折回了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