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各家仙首在子女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的依依惜别下陆续返回各自仙府。
不久前场面极度混乱的传圣典礼在邵允怀出面圆场后总算尘埃落定。晏安一番大显身手却铩羽而归,最后“如他所愿”破格加入了青波阁修行。
虽然无别可送,邵奕泽依旧将他拖到山门前,拴在眼皮子底下。
吕家姐弟临行前神色黯然,嘴唇开合欲言又止。久别重逢,太多的话要问,太多的话想说,可邵家显然不是可以敞亮谈话的地方,终是把话头吞进了肚里,转而对吕铭成嘱咐了几句,御剑离去。
等到宾客散尽,晏安揉着笑僵的脸颊回到居所,甫一进门,邵奕泽便跟了进去,一言不发地走到木柜前,把藏在里头的包袱拎了出来扔在书案上,几件衣裳和两卷字画从包袱里散落出来。
“这字画值不了几个钱,想要盘缠为何不跟我说。”
“没、没这回事,我就是看上了泽少亲笔所绘的墨宝,一时没忍住私藏了两幅。”晏安缩在角落里,扯着衣袖抹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邵奕泽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抬手撑在墙上,将他环在两臂之间,俯身离他更近了些,语气似有些轻佻,又有些霸道:“这回,你逃不掉了。”
这人是那个冷傲矜雅、方正持重的仙门名士吗?
晏安昨夜被他抓了现行,后背摔在榻上现下还隐隐作痛,心道:“从前只有我戏虐别人的份,如今竟三番四次着了这小古板的道,简直岂有此理,我还偏要逃给你看。”
他双膝一弯,侧身从二人间隙中滚了出去。一袭白衣紧随其后纠缠而来,霎时间,手腕被牢牢摁在席上挣扎不开,晏安仰头向上勉力弓起身子,起伏间,忽觉唇上传来一丝温热柔软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他竟不小心啄到了邵奕泽的嘴上!
两人猝然睁大眼睛,四目相对怔了半晌。邵奕泽原本双腿横跨在他腰间,双手压在他腕上,须臾,他浑身发颤蹦出五步开外,背对着晏安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被登徒浪子玷污了清白,怒极攻心,下一刻便要横剑抹脖子。
晏安缓缓从莞席上坐起,不由自主地伸手在唇上轻轻摩挲,心口砰砰直跳,扭头觑见邵奕泽身无可恋的背影,心道:“他不会是被我气哭了吧,亲一下怎么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莫非这是邵奕泽的初吻?”
他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嗫嚅道:“怎、怎么了,干嘛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难不成你是第一次被人亲?”
半晌没有回应,他又道:“其、其实吧……这也是我的初吻,咱俩就算是打平了,谁也不亏,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就别哭啦。”
听到“初吻”二字,邵奕泽似乎怔住了,肩膀也不抖了。
忽然,门外一阵熙熙攘攘。
“范前辈,你在吗?”“前辈,你可愿跟我一组?”
是那群世家子弟的声音,白影掠过,邵奕泽已面色如常的端坐在书案旁,晏安看得真切,他方才哪里是在哭,分明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
诸名少年原本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刚踏进屋里便立刻闭上了嘴,战战兢兢地驻足静立不敢上前。
按照百家传圣会的惯例,修行分为问习、悟省、净障三门功课。问习是由师傅传授知识法门,解答弟子疑问;悟省即为冥想,通过自悟、自省将所习课业融会贯通;净障则须众弟子下山游历,消灭各地作祟的妖邪,广济功德,化解自身业障。
首轮课业,所有参会子弟将分成两人一组下山净障,可自行结伴而行,晏安在传圣典礼上尽领风骚,作为首位破格升等的奇人,又无显赫的家世背景,愈发备受瞩目。
“哎呀,我正有此意,只是诸位如此盛情,范某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如咱们到外面去商量……”晏安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跟这群小辈同行,以他的本事想要溜之大吉简直易如反掌,当然是要挑个资质最差的更轻省些。
“他同我一起下山,尔等另寻他人结伴。”
此话一出,众少年面面相觑,愕然了半晌也不敢多问,你推我搡瞬间一哄而散。
“你们给我回来!”
没人理他,晏安面色煞白,剜了眼擦肩离去的邵奕泽,见他嘴角微弯,似乎噙着浅笑甚是得意,只觉牙根发痒,心中暗骂道:又着了他的道!
次日,邵允怀言简意赅的交代了几句,一行人便浩浩汤汤来到山门前,仙剑陆续升起,参会子弟都知道晏安不懂御剑,个个腾在空中好奇的回眸张望。
只见他从身后一把拽住邵奕泽平整的衣袂,佯作娇羞的对着众人说道:“终于可以跟泽少双宿双栖游山玩水去咯,你慢点御剑,可别叫我掉下去啦。”
这波恶心人的把戏显然不那么奏效,邵奕泽神色波澜不惊,将他拦腰一截,稳稳当当地带上了绝嗔剑,淡声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众少年看得两颊通红,“嗖嗖”几声,全都飞没了影。
二人行至朗州城,在先前那家客栈订了一桌饭菜,两间上房。酒菜上桌,晏安随意的扫了一眼,几乎都是他平日爱吃的,二话不说拿起碗筷便自顾吃了起来,毫无礼数,似乎巴不得讨人嫌。
此时,店外走进来两名身着布衣的散修,一胖一瘦,一高一矮。
他俩进门便瞧见了邵奕泽,赶忙凑上前叠手施礼,邵奕泽颔首回礼,二人便在邻桌坐下,点了些吃食交谈起来。
“你听说了吗,二十年前忽然销声匿迹的赤刹妖姬竟然现身在朗州一处偏僻的小镇上,你说会不会跟那个大魔头有关?”
“怎么可能啊,晏安那个狗贼当年被怀苍君、武衡君、太玑君、仁成君四人合力击杀在幽宁殿内,尸身被焚,魂消魄散,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那狐怜娇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令他重归于世。”
“也是,听说狐怜娇似乎隐姓埋名在当地的一间倡寮里卖身接客十几年,她从前在幽宁殿做护法之时是何等的嚣张,如今竟沦为娼妓,当真是报应不爽。”
“所以说邪魔外道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晏安当年的行径简直丧心病狂、猪狗不如,他死了谁不拍手称快,只是可惜了仁成君,最后与那狗贼同归于尽,唉,也亏得晏安下得去手,连同门师兄也不放过。”
晏安眉心微拧,脸色从苍白转为铁青,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
身死前那一刻的场景多年来时常出现在梦中。至于世人要将这份荣耀归功于何门何派,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只是,仁成君……梅冉究竟因何而死?!
“这段时日,各家修士都往黄茶镇去了,谁家要是能拿下这赤刹妖姬,往后在仙门中怕是要一骑绝尘、傲视群雄啦,就连远在蜀东的落洪何氏好像也派了不少门生前去围剿。”
“那是自然,当年晏家灭门后,朗州地界便划入邵家的势力范围。何邵两家本就是姻亲,谁敢作死去抢这份头功。况且何家还是仙门三首之一,小门小户能沾点光就不错了。”
“晏家出了晏安这号人物还真是家门不幸,前头就是临江台吧,那宅子好像一直空着也没个人去打理,朗州城的老百姓嫌它晦气都避之不及,好好的一个百年仙门世家说没就没了……”
两名散修七嘴八舌絮叨了多久,晏安便举着筷子呆坐了多久。
倏忽,他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然之色,转头恳求道:“晏家曾经也是一方名士,既然来都来了,我想去临江台凭吊一番行吗?”
“可以,我同你一起去。”默然片刻,邵奕泽微一颔首,率先起身出了客栈,二人穿过长街朝河堤那边一座荒废的大宅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