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琨】
当冰冷的秋雨终于穿破厚重铅云的阻挠,层层叠叠飘落下时,孙炜已经在这栋别墅的窗户下蹲伏了6个小时。他连打了几个哆嗦,微微翘起身子跺了跺略微有些发麻的双脚,然后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和同样颜色的窗口,悄悄地摸出一支香烟来。
现在他们应该睡着了吧?孙炜并不能确定别墅里刚才还发出呻吟与闷哼的那对男女现在是否已经入睡,事实上从熄灯到现在并没有多长时间。不过天气实在太冷了,他现在必须用一些烟草来缓解下那已经被冻得快僵化住的思想和如同刚从冰柜里取出的冷猪肉一样的身体。
孙炜将点燃的香烟藏在薄夹克的袖子里,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吸了几口,似乎真的感觉到头脑也变得灵活了些。他抬起手腕看看了夜光手表,时针与分针刚刚形成一个90°的直角:已经凌晨3点了。他喘了口气,将吸剩下的烟蒂扔到脚下碾碎,把外衣往紧裹了裹:今天晚上一定要拿到那个东西,否则明天那家伙回来以后就很难有机会下手了。想到这里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裤带上解下多功能高仿瑞士军刀,掂起脚后跟往前走了几步,倒转刀柄轻轻地敲了敲了窗框,然后迅速低下头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这一点让孙炜很满意。他慢慢地爬到空调的室外机上,蹲下身子正好面对窗户,紧接着开始再一次打量周围的环境:除了淅沥的雨声,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而远处大门口隐隐闪动的灯光是目力所及之处唯一的光源,是那种最常见的透明玻璃灯泡点了很久才能显现的黄色,与孙炜小时候家里所在的旧楼楼道里的灯泡几乎是一模一样。他记得当时父亲是楼里的电工,经常会带着孙炜,拿着一盒包装简陋的40瓦灯泡,给楼道换灯泡。换好后,他会开心地笑着把螺丝刀顺手交给孙炜。想到这里,孙炜的心头猛地像插进了一把锥子,父亲的形象瞬间在脑海中变得遥远、模糊起来。这感觉就像大年初一坐在客厅破旧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回忆童年热闹非凡、充满年味的春节时,那种油然而生的孤独寂寞、苍凉悲戚。
如果没有那次事故,他也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孙炜开始用手中的瑞士军刀一点点地拔开窗户插销,同时任思绪像春天的柳絮般在大脑里肆意翻飞。事故,他又一次想到这个词。是的,是这两个字一点都没错,就是它们让他永远地失去了父亲。就在那次换完灯泡的早晨,他将螺丝刀交到孙炜手里然后离开的早晨。孙炜清楚地记得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你妈,我中午要加班就不回家吃饭了。”
从那之后,孙炜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只听说他打开高压变电箱的时候被电流击得像一段烧焦的木炭,而他与母亲得到的仅仅是两千块钱的抚恤金。
“他违反了操作守则,两千块钱已经不少了。”厂长是个中年胖子,说话时脸上的肥肉总是一颤一颤的。
“我从农村老家来,没有工作。以后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孙炜的母亲几乎是带着哭腔拉扯着厂长的衣襟。
“女人们还能没有办法?女人最有办法了,比我们男人有办法啊。”厂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刚刚看完一场乏味的歌剧般,收起倦怠的双眼,毫不掩饰地皱着眉,用力甩开母亲,用下巴往楼下点了点:“你去劳资科找楚科长吧,和我说没用。”他离去的时候自然没有注意到,10岁的孙炜正用充满仇恨的目光静静地望着他。从那时起,孙炜认为当官都不是好人。他从不会区别官职品级,副科与正部在他眼中简单得只用三个字就能概括:当官的。
17年了,这件事真的已经过了很久,久到孙炜已经记不起那个厂长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样子了。不过不要紧,孙炜一直知道他是个当官的。
他想,这就足够了。
这件事之后,母亲带着他和姐姐打零工讨生活。很苦,但很安逸。所谓安逸自然是相对于孙炜他们后来的生活而言。因为9年之后,母亲因为积劳成疾而患上了肝癌,很快就离他而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当官的。如果他当初肯稍微伸出援手,母亲想必也不会累死。孙炜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水,与从天而降的秋雨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
别墅的窗户被打开一道缝隙,孙炜收起刀子,用极为缓慢的动作推动玻璃窗,同时警惕地注意着身边的每一寸空间。在这之前,他已经在这个尚未完工且位于山坳中的别墅小区待了一整天,他知道除了面前这栋房子,没有任何一套别墅有人居住。而通往外面的唯一的公路与大门都在他的视野内,包括门口灯光下那两个老眼昏花的保安的每一个动作。
他收起小刀,开始从窗户爬进黑暗的房间,然后用左手抓住外面窗框,同时用右手将两只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到外面的窗台上。孙炜知道,在今天这种糟糕透顶的天气里,如果不脱鞋将会给警察留下什么样的线索。他们极可能会顺着足迹找到自己,然后在他熟睡的时候不由分说闯进屋子,七手八脚地按住孙炜的头,再把那副冷冰冰的手铐按到他那如同寒冬树枝般干枯、看上去没一点力气的手腕上。
走进来的房间是主人的书房,除了铺满整面墙的书橱和一张比孙炜家卫生间面积还大的办公桌外,就是一个看上去非常结实的连体保险柜了。不过孙炜知道,他要找的东西不是放在这个保险柜里。虽然孙炜知道里面填满了成捆的现金,但相较他要找的东西的价值还是差得太多了。
孙炜握着早已准备好的袖珍手电筒,在黑暗的书房里慢慢向卧室移动,那个放着他想要的东西的另一个小保险柜,就藏在卧室床下的暗格里。他必须要在床上那对男女的面前打开暗格和保险柜,然后把东西带走。
有点难度,但在孙炜看来还是极有可能办到的事情。他小声地吸了口混合着体液汗臭味道的空气,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房门,然后非常小心地往床上照了照:被子胡乱地散落在他们脚下,两具白花花的年轻肉体紧紧地抱在一起,睡得正熟,对于他的试探没有任何反映。床上的女人算是这个别墅的女主人,但男人却是个十足的客人。
拥有别墅、现金、书房、比卫生间还大的办公桌和床上女人的那个男人,才是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只不过今天晚上享有这一切的是床上这个男人。
孙炜站在那里冷笑着,他用眼前的事实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看法。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的身份,他怎么会拥有这一切?这个全市闻名的美女又怎么会成为他的女人?
眼前的这些东西在胆大的记者或政敌手里是宝贝,对孙炜却没什么用处。他的目标一直就是床下暗格里那件对他而言价值连城、举世无双的东西。孙炜有点激动,他蹲下身子在床尾慢慢摸索着,很快就找到了一块触手干涩、摸上去与其他处不同的地方。
就是这里!孙炜把手电筒放到嘴里,用两只手按住暗格,然后用力往里推。他今天白天从主人办公室的电脑里看到过这个特殊保险床的说明:只要用力推三下暗格外门就会自动打开,介时输入密码即可。至于里外那两道冗长的密码,孙炜相信只有像他那样的电脑白痴才会以明文方式记载到Word文档里。
果然,暗格打开后露出了圆形的金属机械密码盘,就在孙炜准备输入密码的时候,室里的报警器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二
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刘海军正抱着宋敏娜睡觉。他们都很疲惫,警报响过第二遍才依次从睡梦中睁开迷蒙的双眼,昏昏沉沉地回到现实中。两人对着黑暗的房间面面相觑地发了好一阵呆,直到警报变成绕梁的余音时刘海军才反应过来,在墙上摸索开关,就像儿时半夜间从床上爬起来去卫生间撒尿时那种状态,半昏睡半理智地边尿边找灯绳。直到床头朦胧的台灯突然间闪烁起来他才完全进入状态,意识到自己躺在别人的床上,睡了别人的女人,更重要的是那阵让他心悸的警报刚刚响过。
“什么声音?”刘海军微微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让他都怀疑那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它们一段一段地从口腔滑过,轻柔地颤动在空气中。
“是外面拉的警报。”宋敏娜还算拿捏得住,一轱辘身坐起来,从床头柜上的衣服堆里翻出睡衣套在身上,然后警惕地四下打量着:“这个小区有24小时的监控系统,但还没完工,现在还不能使用。老赵坚持要住进来,物业就暂时安排了四个保安倒班来负责我们的安全,警报就是为了提醒我们而安装的。保安如果发现紧急情况就会及时拉响警报通知我们有情况。”
“怎么搞得和地下工作似的。”刘海军披好睡衣起身,却见宋敏娜望着外面出神,“怎么了?”他问道。
“我们睡觉的时候是开着窗户的吗?”宋敏娜一把揽过刘海军,略微有些激动:“窗户开着,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有人?难道是贼?”刘海军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老赵回来他谁都不怕,在这个城市里,能让他害怕也只有老赵这个顶头上司而已。
宋敏娜缓步走到窗前,很惊异地拿起一双男式旅游鞋:“有人进来了吗?”
“有也是蠢贼,不用怕。”如果真有贼进来偷东西,刘海军并不担心。其实他担心的是这家伙是老赵派来的私人侦探,用夜光相机把他和宋敏娜整夜做爱、睡觉的镜头都拍了下来。如果是那样可糟糕透了,因为他太了解老赵了,这个看上去像邻居大叔的高级干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下属对他不忠。他虽然包养着很多女人,但绝不允许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碰她们。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最信任的、从他当局长起就跟着他工作的刘秘书。
刘海军打了个哆嗦。他想老赵一定不会在知道真相的第二天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没准他还会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大度和一如既往的信任,唾液横飞地把公私分明的立场阐述清楚后给刘海军安排上成堆的工作,然后再小表扬一下他的兢兢业业,顺便还会给予一些奖励。但如果你认为他是看在两人感情或其他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上,而忘记这件事,原谅了自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心狠手辣的老赵等待的只是合适的机会,就像为了猎物伺机埋伏一天的猎豹一样,看准时机猛扑过去咬碎对方的喉咙。比如设下什么刘海军不明白的套让他钻进去,然后再把他弄到公安局,最后押上法院判个十年八年。如果他心情好的话还很有可能弄个死刑或无期出来,然后开心地看着刘海军家破人亡,被押赴刑场,想到这里刘海军就不寒而栗。当年老赵就是用这种手段对付老上级的,直到那个曾经提拔过他的老干部因贪污受贿而被枪毙的前一夜,他还去探监。
他会杀了我的。
刘海军狐疑地打量着这双鞋,似乎它马上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到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划出深深的口子,迸发出鲜红的血液。他望着身边的宋敏娜,面孔上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不用怕,要是老赵派人来正好和他摊牌。”宋敏娜反而镇定下来,她一把拽过刘海军的胳膊,缓缓转过身指着床头耸立的两个衣柜耳语道:“那儿是不是有人?”
刘海军被她吓了一跳,贴近她的耳朵说:“我不知道。保安怎么还不过来?”
“离得挺远,走路要十多分钟。如果他是在监控上发现情况的,一定会先报警再赶过来。”说着宋敏娜往前走了几步,有些犹豫不定地站在临近床尾的衣柜前,轻轻指了指柜门。
刘海军明白她的意思,微微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告诉她小心一点。然后轻轻地把宋敏娜拉到自己身后。在他的印象中,柜子里站着的八成是个面色黧黑、身材魁梧的青年型男。有着甄子丹那样的体魄,留着一头束起的深棕或黄色长发,也许右耳朵上会戴着白色的耳环,脖子上还挂着小拇指粗细的黄金项链;上身穿的一定是敞开怀的花衬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下面的牛仔裤上没准还露着几个洞;而手上,则拿着那个拍了他和宋敏娜隐私的数码摄像机和有着很长手柄和极深血槽的开刃蒙古刀。
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很酷地拉他出来,告诉他如果想活就把东西留下,否则今天绝不会让他走出屋门之类的话?想到这儿,刘海军心底颤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他不仅仅有宋敏娜一个人,还有健在的父母和喜欢他的奶奶;还有没有得到的地位;还有享受不尽的人生……他不能因小失大,不能因为这点事得罪一个小流氓,让自己失去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了,什么追求理想、事业统统都是扯出来骗鬼的,没有命啥都完了。
刘海军踌躇着将手放到柜门的拉手上,却没有勇气拉开。假如只是个普通的小偷呢?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回过头看了眼正注视着自己的宋敏娜,蹑手蹑脚地从床头取过手机,按下了110三个数字,随即将手机塞到了她的手中。
宋敏娜犹豫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拿起床头台灯比划着,意思是让刘海军开门就给里面的人来一下,然后他俩一起冲上去抓他。接着她凑到刘海军耳边说道:“我怕他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刘海军愣了。对啊,自己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老赵总以为把东西藏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很保险,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那些神通广大的人总会有办法找到这里,找到他们,找到那东西。
虽然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拿起了台灯。然后也比划着让宋敏娜到前面来拉门,他站在后面往里打。宋敏娜显然不太乐意,轻轻地皱了皱眉。刘海军叹了口气,正准备说服她的时候,门禁对讲机突然在客厅响了。宋敏娜脸上闪过一丝喜悦,轻声道:“保安来了。”
“我去开门。”刘海军疾步跑到门前,顾不上多想就直接打开了防盗门。可出乎意料的是,门外站的不是任何一个保安,而是他无比熟悉的上司——阴沉着面孔的老赵。
三
赵秉红并没有去海南开会,更不会像昨天晚上对宋敏娜说的那样要去一周。其实这只是证明这个女人对自己是否忠心最简单的办法。在此之前,他一直怀疑李秘书和她有不正当关系。
整个晚上,赵秉红都待在自己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里,默默地抽着烟,注视着别墅里的动静。从他们晚上8点开车进来,再到开灯关灯,赵秉红都静静地坐在昨天与宋敏娜、保安以及所有人说将不会开走的车里抽烟,一支又一支。感谢还没有建好的车库,否则要找这么好的隐藏位置还真是不太容易呢。他眯起眼睛顺着天窗可以看到卧室昏暗的灯光,偏过头扫一眼方向盘旁边监控视频里,那张无比舒适的花梨木床上两个赤裸交织的男女,想象着他们可能正在发出一种让他感到窒息的喘息,如电流般窜过他的大脑和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那是属于他赵秉红的床和女人,甚至之前这个男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属于他的。
赵秉红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然后徐徐地吐出烟雾。淡淡的灰色中,他伸手打开车载CD,随着悠扬的交响乐曲声,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一百多年前的英格兰,与爱德华·埃尔加这位英伦诸岛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音乐家一起漫步于优雅清凉、充满田原风光的19世纪乡村小道上,整个身心都沐浴在一种舒畅中,远离喧嚣与尔虞我诈的现代都市,平静安宁。
一曲乐章结束,赵秉红轻轻睁开双眼,变魔术般从座位旁边取过一支红酒杯和一瓶1981年产的法国Petrus红酒,慢慢地啜饮着。看着晶莹的玻璃杯和已变成桃红色的液体,他觉得自己要醉了。Petrus有很多个中文译名,比如岶图斯、柏翠等,赵秉红却最喜欢那个称之为酒王之王或波尔多酒王的名字。男人就应该像这个名字一样,拥有一些霸气。
赵秉红放下酒杯,关掉监控,推开车门,迎着扑面而来的雨丝和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凉狠狠地打个哆嗦。他想起了高考前父亲沧桑坚毅的面孔和他瘦得像骷髅的双手,那双手正握着一支竹签串海棠果做的糖葫芦,这也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帮得了你。”父亲放下东西,伸手抓过两支拐杖站立起来,指着桌子上残破的零钱示意道:“把钱拿上,上路吧。爹以后就靠你了。”他的目光中包含着父子俩相依为命的深情和无限的期许。赵秉红知道,自从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母亲去世以后,自己是先天残疾的父亲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走了,却没想到这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考上大学的他从省城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是病死的。不过是普通的阑尾炎,却没有及时得到应有的治疗,等被发现时,已是四天之后。赵秉红很痛苦,开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用这样残酷的手段夺去他唯一的亲人。但这样也好,最起码以后的他无牵无挂。
后来他结婚了,成家了,有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后来他离婚了,升官了,有了一群女人却没小孩。
他每天都很开心,只是仍旧不会依靠、相信任何人,就像父亲去世时一样。
赵秉红深深地吸了口清冽的空气,摸了摸了刚取出的东西然后轻轻地按动了门铃。他并没有像其他男人发现自己的女人的奸情时的懊恼与愤怒,相反还带着些许得意和微笑。这种表情像是已经固定的石膏般固定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一直到刘海军出现在他的面前。
“刘秘书,晚上好。”赵秉红微笑着推开刘海军兀自赤裸的身体,望着目瞪口呆的他缓缓踱进客厅,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刘海军自然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与他朝夕相处的老上司见面,他颤抖着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直到宋敏娜跑过来给他披上睡衣、关上门时才缓过神来,朦胧间有种少年时代爬到村尾土包上偷看小河里少妇洗澡时被爹发现,等待暴揍前的那种感觉,忐忑、紧张、无助的绝望,真希望现在可以突然发生点特殊事件能不动声色地把这件事抹过去,哪怕是地震、台风、大火都行。
不过事情并没有朝刘海军期望的方向发展,倒是赵秉红显得很镇定,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一对男女,眼神中充斥着满足,像是在看一场生动的舞台秀,直到刘海军和宋敏娜被他看毛了,慢慢地靠到了一起。
“你们看看这个。”赵秉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SD存储卡扔到桌上,又慢悠悠地点了支烟望着他们。一直到刘海军和宋敏娜把头从笔记本屏幕上移开,借着白花花的亮光,看到他们俩脸上堆满晶莹的汗珠时才得意地说:“怎么样?你说如果我把这些东西拿给秘书长,他会有什么反映?”
“不!”刘海军像被抽去灵魂的躯壳,一下瘫软在地。他不顾一切地跪爬到赵秉红跟前,奋力抱住他的大腿:“赵局,赵局,您千万不能这么做啊,求求你不能这么做啊……”
“秘书长年纪大了,又比较古板,你知道他是最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如果他发火,不仅仅是你,恐怕连你父亲都得受连累。你也知道他在省厅本来就不开心。”说到这里,赵秉红站起身,用下巴点了点床尾:“你不会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吧?”
“没……没有……”
“你以为我的日记和礼单都在这里?也不好好想想。”赵秉红突然间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小刘啊,5年前你刚参加工作时我就说过,不要主观臆断,凡事要学会辩证地去看,多动动脑子。如果你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问题了嘛。”
“是。”两个人突然像回到机关一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说着一个听着,没什么区别。可仔细一看又有所不同,站着的人身后多了个裹着睡衣的年轻女人,而站着的这个主也没把衣服穿好,黑糊糊的下半身还有一半露在外面,看过去倒也滑稽。
“算啦,不说这个了。”赵秉红又从烟盒里抽了支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你们俩一年来每晚的录像我都有,这里只是一小部分。我其实也不想弄得你身败名裂,那样我也不好受。所以觉着还是给你个机会好。”
“您说,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听到有转机,刘海军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希望。
赵秉红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轻轻地吐了口烟雾。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刘海军,他知道自己已完全掌握主动,好像又看到父亲那双犀利的目光和赞许的笑容:“再过几个月秘书长就退休了,除了我之外,林局也很有竞争力。你知道,他是个相当能干的人,也年轻,不过年轻人还有的是机会嘛。所以这次你有必要去给他提个醒。”
“提醒?”刘海军有些犹豫了,他完全清楚得罪林局是个什么后果。那可是全市黑白两道都相当有名的重量级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得罪赵秉红最多回家,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可林局却完全不同。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又开始冒汗了。
“林局的家属你见过没有?”赵秉红突然转变了话题。
“见过几次。”
“怎么样?”
“挺漂亮的,怎么了?”
“我不是说这个。”赵秉红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像两人在机关聊天一般:“你感觉那个人怎么样?”
“没打过交道,说不好。”
“我告诉你吧,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女黑社会。”说到这里他竟然提高了语气:“她叫孙美珍,表面上是林达实业集团的总裁。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惯犯,倚仗着老林的势力在市里无法无天。听说她也是苦出身,没想到后来变成了这个样子。”赵秉红此刻俨然成了为民做主的青天,说话不仅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还真换了副道学先生的面孔。
“所以我们必须把她铲除,打掉他背后的保护伞,该抓的抓,该押的押,该杀的杀。”他停顿了一下,脑子里仿佛又响起了激昂的交响乐曲声:“听说孙美珍有个弟弟,原来是林达地产的老板,前年打黑时替孙美珍进去了,刚刚保外就医出来。这几天我们正是关键时刻,所以你帮我打听打听这个人的情况,从他入手给老林点教训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赵秉红嘴里的林局变成了老林。
“他……他叫什么?”刘海军踌躇极了,他完全没想到赵秉红会把自己与宋敏娜的这点事上升到自己的父亲及他与林局之间利益纠葛的高度,现在似乎已经不完全是自己个人的身家性命问题了。
“他叫……”赵秉红刚要说话,突然发现了宋敏娜脚下的旅游鞋:“这鞋是谁的?”他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很快把视线集中到床尾的衣柜上,走过去边拉门边说道:“他叫孙炜,现在应该是无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嘎然而止了,因为一柄明亮锋利的匕首正从柜子里伸出,直直地顶在赵秉红的咽喉上。
四
宋敏娜从别墅里出来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她拢了拢额前散乱的刘海,然后微微叹了口气,远处小区门口昏黄的灯光淡淡地打在她紧锁的眉头上:“都这个时间了,谁会找老赵呢?”她思忖着抬起头,望着黑暗的夜空出神,而屋子里刚刚发生的惊险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真是巧啊。”孙炜冰冷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空间,伴随着他那闪烁着冷光的匕首一同缓缓走了出来。而他对面被挟制住的赵秉红则是一副猪肝色涨红的面孔,两只眼睛不停地来回转动着。
“我刚才在柜子里听到赵局给下属布置任务,才知道原来你办公室电脑里的密码和线索都是有意设的局,无论是给谁设的局,最后都把我弄到这儿来了。”说到这里他格格地笑了起来:“不过也无所谓了,对我来说知道你的阴谋也许比拿到那些证据更有用,因为……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秉红摇着头望了望身边面无表情的宋敏娜和刘海军,又颤抖着手指了指桌面上的“苏烟”盒子,示意对方自己是不是可以吸支烟。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点燃,才重新所问非所答地开口了:“这个很危险,弄成误伤我就不好为你做证了,放下他,我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我不行。”孙炜冷笑着把匕首往里轻轻推了推:“我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刚才已经听到你准备怎么对付我姐夫了,所以我不能饶过你。”
“你姐夫?”一直到这会儿,赵秉红的声音都还基本正常。
“没错,我就是孙炜。”
“哦,原来你是找证据的,想为你姐夫办点事?”赵秉红笑了,看样子笑得很开心:“小伙子,你很天真。你以为他找不到的东西你能找到?如果这次是他让你来的,那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错了。”赵秉红紧紧地盯着孙炜的面孔,看他没什么反映,索性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和你姐夫并无私仇,我承认我一直想弄垮他,自己接替秘书长的位置,但这并不代表我恨他,相反我们在生活中还是很好的朋友。今天既然我们在这个场合遇到了,那就证明我们还有缘份。你回去和你姐夫说,这次这个位置我不和他争了,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最好的搭档。”
“赵局还真是好口才啊,不愧是当大官的。”孙炜在赵秉红身边坐下,拿刀的手却时刻没有离开:“不过我不是3岁孩子,你也不可能几句话打发了我。”
“那你想怎么样?”
“我早就知道你有记日记和礼单的习惯,把它们交出来。”
“你觉得可能吗?”
“那你说在场的人谁会救你?”
孙炜的话说得赵秉红心里“咯噔”一声,他十分清楚,包括宋敏娜在内的几个人都是非常希望自己早点死的。现在由孙炜动手,既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也是他们非常乐于见到的结果。可是如果交出日记和礼单,那他可以说是必死无已。
交,是死。
不交,亦死。
赵秉红决定不交。
虽然赵秉红还没说话,但孙炜已经从他的表情上得到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说实话,他不愿意杀人,更何况被杀的对象是个有身份的人。但是今天他必须要杀死一些人,除了赵秉红当然还有那两个刚刚苟且过的男女。他一定要这么做,不能失败。否则孙美珍与他的关系的知情者将会从小众变成大众,那是他姐夫绝对不愿看到的结果。虽然在这之前他一直或明或暗地出现在姐夫的生活中,替他解决一些他不能出面或不敢出面解决的问题,但他再有用也比不上姐夫的前程,所以他自己一定会死。既然都会死,那还不如选择一个更体面的方式。更何况这样还能保护姐姐他们,甚至能活下来也未尝不可。于是孙炜决定在杀死这3个人之前再试一次,如果拿不到东西的话就让他们和东西一起永远消失。
就在他再次握紧匕首的时候,客厅的对讲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
宋敏娜不明白,为什么孙炜要让她去见保安,是因为自己在这3个人里面威胁最小?临走前,孙炜只说了一句话:“10分钟后你还不回来,我就先杀了刘秘书。”
他似乎很了解她,来之前一定做足了工作。现在的她不能没有刘秘书,否则宋敏娜失去的就不是自由与财富这么简单了。虽然刘秘书的死可以泯灭他手中的一切证据,但他身后的那些人是不会放过她的,她一样没什么自由。更何况重新落到老赵手里不会比现在强多少,那个老虐待狂不是装成爱他就能放过自己的。每天遍体鳞伤的滋味让宋敏娜光想一想都不寒而栗,相较之下虽然刘秘书疯狂一些但更容易接受。而且他们的游戏已经到了尾声,只要坚持下去老赵就完了。
自由就要到来了,那也是全家的自由。
宋敏娜叹了口气,想起老家残疾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不过快了,等老赵完了她就自由了,那时刘秘书接替了老赵的位置,一定会兑现诺言和她结婚的。
自由,你还远吗?
宋敏娜望着灯光蹒跚而行,泥水顺着她下踏的力量四下飞溅开来,又有不少落到了她的裤子上。眼前开始逐渐明亮起来,遥望门口传达室里保安佝偻的身躯,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老家的父亲。
父亲名叫宋进财,早年在生产建设兵团搞爆破,后来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右腿,就转业回了老家农村。20世纪80年代初,父亲跟着村里人学做买卖,拖着一条残腿跑遍了珠江三角洲,一个不慎把家底赔了个精光。自打那以后他就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离开过家。
宋敏娜来到门外叹了口气,正想开口询问保安为什么要找赵秉红,猛然听到身后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她惊愕地回过头,发现自己刚刚走出的那栋别墅已经随着这阵轰鸣化做一团瓦砾,浓烟与灰尘正化作一股白色的雾柱、迎着灰暗的天空在雨中四下弥散开来。赵秉红、刘海军和孙炜统统被埋在废墟当中,方圆数10公里之内活着的人只有她和屋子里的保安。
宋敏娜被吓呆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情绪,甚至连可以表达的对象都没有。
“娜娜。”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宋敏娜转过头,更加惊奇地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拄着拐杖、面目黢黑沧桑的父亲宋进财。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父亲笑了,笑容有些惨淡:“我进城已经3年了。”
“3年?”宋敏娜实在记不起上一次和父亲与弟弟联系是什么时候了,虽然她每月都会寄钱给家里,却不知道父亲3年来一直都在城里。算起来那正是自己进城打工的第2年,也就在那年她在酒店里认识了赵秉红。在那个记忆犹新的大年夜,她被他……
“是啊,5年来你一直没有回过家。虽然家里没电话,可村里的电话你是知道的啊,你却从来没打回来过。爸爸想你,于是第2年过完年我就去找你,到了酒店才知道你早就不在那里干了。酒店的服务生们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他们在我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就偷偷谈论起了你和那个姓赵的关系,我这才知道你遇到了难题。”
“爸,你……你都知道了?”宋敏娜其实不愿意在父亲面前谈论自己这些年的处境。如果是3年前,她一定会扑到爸爸的怀里倾诉。可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牺牲某些东西换来的享受。相比得到的,那些牺牲似乎也是值得的。
“是啊,我就把你弟弟托给村长他们照顾,在城里待了下来。我打听到那个姓赵的和你的事,也弄清了他和那个姓林的关系,甚至你和刘秘书的事我也明白。我每天都在他们单位厕所做卫生,整整3年啊。”说到这里宋进财微微喘了口气:“直到今天,我才有机会将他们三人弄到一起,弄到这个没人关注的地方。”
一瞬间,宋敏娜什么都明白了:匿名检举自己和刘秘书给赵秉红的是父亲,暗中向老林透露这个别墅地点的是父亲,掌握他们几个人大部分行踪的仍旧是父亲。也难为他白天在局里做卫生、晚上在这边当保安,工作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了今天的机会。她的眼眶湿润了:“爸,我……”
“孩子,你什么都不用说,是爸爸无能让你受苦了。”宋进财哽咽地拉着宋敏娜进屋:“今天晚上老赵说自己出差,刘秘书说陪着他,所以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这里。只要他们消失一段时间,那些藏匿的财产就会被人发现,后面的事情就看你的想象力了。”
“那孙炜呢,他也没人知道吗?”
“老林知道,不过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父亲的声音平淡得像是一杯白开水。“况且他和孙炜的关系也并非铁板一块,时间就可以让他们势同水火。”
宋敏娜呆呆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有些听不懂父亲的话。她知道的是从明天起,她将和已经周密计划好一切的父亲回到几千公里以外的那个遥远的小村子,离开灯红酒绿的都市。3年来她从未和这个城市的任何人有过深交,仅仅生活在两个别墅和钞票堆成的纸醉金迷中,老家变得陌生起来。
理想、未来、计划等都随着父亲的现身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将是老家的村落以及与它一样朴素得近乎简陋的生活。
“你记住,今天晚上没有人来过这里。”父亲转过身用下巴点了点远处的废墟:“只要把老赵和刘海军的尸体处理掉就没有人知道了。孙炜则会是报警器与煤气管道短路的牺牲品。”他狡黠地笑着:“我只不过做了一点点工作而已。”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宋敏娜依旧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听着,慢慢想着,回忆着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想到以后的生活她将不再有时装、化妆品,甚至不再有电脑和网络,也许她会得到一群小鸡、小猪与一个壮得像牛般的丑陋汉子当老公。
“不……”她心底在呐喊着,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听人家的蛊惑去做什么生意,家里不会一贫如洗;母亲也不会得病没钱医治而死;自己更不会来城里被……她哭了,哭得很伤心。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却又被面前这个人毁了。
想到这些,宋敏娜抄起桌上的橡胶警棍追出门,向刚走到门口的父亲的后脑处狠狠地砸了过去。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