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卓晖放下手臂绕到我正面，“我们真的见过？在哪儿？”
我一时怔住了。
不能告诉他啊，绝对不能告诉他。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如果我说了快八年之前火车上的事，那会让他怎么想？他要结婚了啊，他有个未婚妻，我怎么能说这么暧昧的话让他为难让他尴尬呢？
火爆的音乐忽然停了，换成了节奏很慢很舒缓的一首英文歌。舞池里只剩下四五个人，其中就有我们。
夏卓晖手里那瓶还没开封的啤酒被放在了角落里，他朝我微微张开手臂，“来，教你跳舞。”
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学着电视上看到过的样子，把左手搭在他肩膀上，右手放进他手里。
“很简单，跟着我的步子。”
我不知道他跳的是什么舞，并不难，我低着头看着他的脚尖，一步一步跟着走，居然神奇地没有踩他的脚。
“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又问。
我没想到他还会问第二次，一紧张踩到了他的脚，“对不起！”
他笑，“没事儿。”
我抬起头看他，脚步已经乱了，开始频繁地踏错步子，“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想起来你说过似乎真的见过我而不是我哥，就问问。”
他扬了扬眉毛，“是吗？”
我不会说谎，此时被他盯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低下头继续看他的脚尖，“打嗝儿的时候吓唬一下，就可能好。我突然问你一句，没准儿你就想起来了。”
夏卓晖哈哈笑起来，“你哪儿来的这奇怪理论哪？”
这时候音乐停止，从门口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老谢！”
我跟夏卓晖同时看过去，谢谨行带着吴晓萌一起，正在跟老冯拍着肩膀打招呼。
我松了口气——这下不会再被他追问了吧？
吴晓萌扫视了一圈，终于在舞池里找到了我和夏卓晖，我们迎了过去，吴晓萌跳下台阶，力气特大地拍了夏卓晖一下，“你太不够意思了卓晖儿！喝酒这么好的事儿都不找我，还非得谢谨行告诉我，你看看这都几点啦？”
夏卓晖被她给拍得栽了一下肩膀，“萌姐饶命，小的实在不知道您老五一节没节目。”
吴晓萌笑得不行，“跟方舟学得这么油嘴滑舌吧？”
“还真不是，我纯粹自学成才。”
“别贫了你！哎方舟呢？”
“他串门儿去了。”
吴晓萌特不屑，“真没劲，串什么门儿啊，把他叫回来吧。”
夏卓晖看看表，“这个点儿叫他，估计明儿天亮前他能到。”
吴晓萌走过来挎着我胳膊，“走，喝酒去。”
震天响的音乐又响了起来，我们都离开舞池，坐回原来的桌子前，老冯又拿来了一堆酒和吃的，说跟谢谨行久别重逢，说什么也要请客，谢谨行跟夏卓晖说的如出一辙：“你要请客换一家请，在自己店里请什么请！”
吴晓萌掏出手机，“来来，拍个照片气死方舟。”
我笑，心想方舟这人缘，怎么谁都想着气死他啊？
夏卓晖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用我的，发围脖，发微信，发朋友圈。”他扭头喊：“老冯，过来！”
夏卓晖把手机递给一个服务员，我们一群人拍了一张照，他立刻发上了微博和微信群。吴晓萌和谢谨行都在看手机，迅速转发了他的那条微博，并且在我们几个人的微信群里开始唱歌。
我没有微博。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我估计也没有人愿意看。就是微信群我也从不说话，只是听他们在说什么，偶尔打一行字。
所以这个时候，我只能看他们欢快地忙碌着，然后吴晓萌嗷嗷叫起来：“方舟回复啦！”
她把手机拿过来跟我一起看，方舟回了一个委屈的表情，还有三个字：恨你们！
往上看，夏卓晖微博的正文是：为表彰脱离组织的@方包子 同学，特发欢乐聚会照一张，祝方同学早日气死。
然后吴晓萌和谢谨行还在下边回复起哄：死了没？死了没啊？
我决定回家就去开一个微博。
正琢磨着，吴晓萌就举着手机朝我喊：“谨言，谨言？你怎么不开个围脖啊？能看到挺多好玩儿的事儿，还能宣传一下你的店。来来，我现在就帮你开一个！虽然有点儿过时了吧，但聊胜于无嘛。再说你也应该在朋友圈做做广告，我们都帮你转转，也能提高点儿关注量呀。”
她居然真的开始给我注册微博，我只好跟着她一步一步注册。
我给自己的微博取名叫“言不由衷”，吴晓萌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是我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有我名字的成语，就用它吧。
吴晓萌没多想，还把刚才她给我拍的一张照片设置成了头像。
然后我用自己的手机登陆了微博，发现已经有了好几个粉丝。我点进去，一看那几个人分别是谢谨行、夏卓晖、吴晓萌，还有方舟。
吴晓萌撺掇我发一条，我拿着手机不知道说什么好。夏卓晖说：“随便写什么都可以，就像聊天儿一样。”
我想了想，低头写：第一次来酒吧，很开心。
“发了。”
吴晓萌叫：“我去转载！”她一看手机，“啊，沙发被方舟抢了！”
方舟转发了我那条围脖，还评论说：把下顿给我留着啊！我明儿就回北京，我小姨还说要你来家里吃饭呢，到时候请你喝酒！
吴晓萌说：呸，你怎么总惦记请美女喝酒啊？
夏卓晖说：居心不良呗。
方舟说：都给老子滚！
我笑起来，心里觉得微博真是个好东西。
吴晓萌还把同样的照片同样的话让我发去了朋友圈，方舟又是秒赞，几个人在那张照片下面互相诋毁了很久才作罢。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玩到后半夜，从不熬夜的我居然没觉得困。桌上堆满了各种酒瓶，后来老冯也加入到我们中间，说着各种笑话，喝着各种酒，间或拍个照发个微博，围观时不时泪奔的方舟。
我不会说笑话，只会听，加上我刚刚接触微博这个东西，还不会摆弄，所以就拿着手机一直在研究。方舟见我隔一会发一条评论或者照片，知道我一直在，就发微信跟我聊天。他说谨言我早看出来你酒量好，咱们一起唱K，你喝一杯度数那么高的酒下去，脸色变都不变。
我还没等回复，又一条微信进来了，居然是夏卓晖。他说：闷了吗？
我抬眼看他，他朝我笑，弯弯的眉眼在闪烁的灯光里特别好看。
回家的路上，谢谨行说：“我觉得今晚你脸上始终都带着幸福，为什么？”
“我喝醉了。”
“屁！是不是卓晖儿跟你说什么让你开心的话了？”
“你觉得他能说吗？”
“不能。”
“那不就结了！”
谢谨行斜过身子，“那你幸福个什么劲儿？”
“……”
“快说，要不明儿咱妈再逼婚我不管你。”
“谢谨行你怎么这样啊？”
“说不说？”
我知道瞒不过谢谨行，只好把在酒吧舞池里夏卓晖抱我的那一下告诉他。谢谨行笑得像只偷鸡的黄鼠狼，“你也太容易满足了，我要是你，直接撬过来。”
“我没你那么无耻。”
“哟，你高尚，你高尚怎么不干脆别见他呀？”
我从兜里掏出钱给司机，下车关门，“从今天开始，除了上班时间，我能不见他绝对不见。”
谢谨行跟在我身后一溜小跑，“哎哎，我可没那么说呀，别价呀你……”
我突然停住脚步，谢谨行吓了一跳，我回头对他说：“你教我的，人要是贪心不足，那就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今儿我知道了幸福什么滋味儿，要是再贪心，那就不对了。”
谢谨行一愣，然后伸臂把我拉进怀里，轻轻说：“你做得对。”
我跟谢谨行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一看，我妈已经把午饭做好了，我爸正往桌上端。我知道这意味着挨巴掌之前的甜枣——我妈要开始审我了。
谢谨行当然跟我一样明白，所以还不等我妈开口审我，他就夹了一口菜说：“还是我妈做的烧茄子最好吃，不知道晓萌以后能不能有这手艺。”
我把脸埋在饭碗里猛吃，心说好你个谢谨行，拍马屁拍得不着痕迹不说，还顺手告诉妈你有女朋友了，天底下论八面玲珑你要认第二，那就没人敢认第一。
果然，我妈眼睛亮了起来，“儿子，你有女朋友了？！”那语气是真真切切的欢喜。
我爸本来举起的筷子放下了，“谁家的姑娘啊？长得怎么样？”
我妈打断了他的话，“是大学毕业吗？哪个学校的？现在干什么工作？比你小几岁呀？爸妈都是做什么的？”
谢谨行肯定早料到了我妈这查户口一样的追问，一边慢条斯理吃烧茄子一边说：“政法大学的，我同事。比我大一岁。”
“比你大？”我妈脸谱不太好看，“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女大一，不是妻！”
谢谨行磕巴都没一个，张嘴就来：“妈，你那是老黄历了，你没听说过，女大一，抱金鸡？”
我真是憋不住了，佯装咳嗽笑起来。吴晓萌如果知道谢谨行说她是“抱金鸡”的，谢谨行这条命都得去了半条。
我妈的注意力没在我身上，继续问谢谨行：“她爸妈干什么工作的？家里有房子吗？”
谢谨行没听见一样掏出手机，把昨晚我们一起拍的照片给我妈我爸看，“短头发大眼睛那个。”
如果只看吴晓萌的照片，那说她十八九岁都有人信，而且绝对是个可爱得让人想不喜欢都不行的姑娘。所以我妈一看她照片，拧着的眉头就打开了，还拿着手机给我爸看，“这女孩儿还挺好看的，不过比起我们谨行还是差了点儿，是吧？”
我爸眉开眼笑，“我看挺好！什么时候把她带来吃饭？”
谢谨行笑，“还没到时候，你们别急，再把人家吓着。”
我端着饭碗去盛饭，在爸妈背后对谢谨行做鬼脸——他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吴晓萌会被吓着？她不把我爸妈吓着就谢天谢地了！
我妈一直在喋喋不休地问谢谨行关于吴晓萌的问题，身高多少，工资多少，什么部门干什么的，人缘好不好……谢谨行挑拣着回答她，我在一旁迅速吃完了饭，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带我爸出去逛逛。
这时候我妈忽然想起了我，“谨言，你最近还做那个梦吗？”
我一愣，“什么梦？”
我妈站起来，“你王阿姨给我说了北京有家医院治这个特别好，回头让你哥带你去看看，地址我写在纸条上了，放哪儿了？”她站起来去房间找，我跟谢谨行对视了一眼。
谢谨行跟着她进了房间，“妈，我不是跟你说了，谨言没病，她真的见过那个男孩儿。”
我妈不买账，“就见了那么一面，就七八年老梦见？人家是抢了她钱还是怎么着她了呀？”
“妈！”谢谨行有点怒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谨言是你亲女儿！”
我妈特不耐烦，“好了好了我知道。”她把一张纸塞进他手里，“地址给你，你们也长大了，我管不了了，自己决定吧。”
谢谨行叹了口气，跟着我妈一起回到饭桌前吃饭。
我爸一直默不作声，我则已经习以为常。
接下来的焦点自然还是吴晓萌，我爸插不上嘴，一直专注地听着谢谨行跟我妈对话，连门铃响了都没听见。
我起身去开门，以为不是推销的就是物业的，结果打开门一看，居然是方舟！
天气已经挺热了，可方舟居然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白衬衫熨得像打印纸，散着领口束在裤子里，皮鞋擦得铮亮，头发似乎也比平时多用了不少啫喱水。这身行头再配上他灿烂的笑，我差点以为他这是要去相亲而走错门了。
“干嘛呀谨言？不认识我啦？”方舟笑着迈进来。
“你这样儿，我还真差点儿没认出来。”
方舟站在玄关开始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正在跟谢谨行说话的我妈一听方舟说话，通了电一样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走到门口，上下打量方舟，“你是……”
方舟彬彬有礼鞠了一个躬，“阿姨您好，我叫方舟。”他又朝跟过来的我爸鞠了一躬，“叔叔您好。”
我爸很少被人如此礼遇，立时眉开眼笑，“你好你好，快请进。”
方舟脱下皮鞋，光着脚就进到客厅，我妈拿了一双拖鞋给他穿，他一个劲儿说谢谢阿姨。
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谢谨行闲闲坐在那，从方舟进门就没招呼他，可见他早就看透了方舟的用心。
我想问问他到底干什么来了，可我妈根本不容我说话，拉着方舟坐下开始打探情况，“方舟啊，你是谨言的同事？”
方舟特别乖地点点头，“对啊，阿姨您怎么知道的？”
我妈乐，“我们谨言从小不爱说话，接触到的男孩子不是同学就是同事。”
方舟也乐，“没有，谨言就是跟不熟悉的人放不开。”
我妈立刻绽开笑容，“这么说她跟你很熟？”
方舟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算熟吧。”
我妈这就要开始问方舟的上三代都是干嘛的，谢谨行比我早一步看出来，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沙发后面拍方舟肩膀，“到底干嘛来了？”
我妈抬头看他，“你们认识啊？”
谢谨行拍方舟后背，“我们大学同学。”
我妈立时惊叹起来：“北大的呀？怪不得这么一表人才！哎谨言，你怎么不给方舟倒水呀？”
我瞪了方舟一眼，去饮水机给他打水。
方舟视若无睹，从兜里掏出两张不知道什么东西，递给我妈，一边还顾着我爸，说：“我知道叔叔阿姨第一次来北京，也知道你们喜欢听相声，这儿两张相声票，您二位可以去看看。”
谢谨行瞄了一眼，“郭德纲啊，行啊小子，据说这票有钱都弄不到，你够有路子的。”
我妈又开始大惊小怪，“这得多少钱一张啊？方舟你费心了啊！”
方舟特有礼貌地嘴甜：“只要您喜欢就行。”
我妈特别开心，我爸也拿着那张票颠来倒去地看。
我端着水杯走过来，放在方舟面前的茶几上，想走的功夫，被我妈拽住，指了指方舟身边的座位，“干吗去呀谨言，来客人了，陪着坐会儿。”
我一股气顶在胸口，坐在离方舟半米远的地方看着他，“方舟，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妈嗔怪地说：“谨言！怎么跟人家说话呢？”
谢谨行绕到我妈身边，坐在沙发扶手上跟我妈说：“妈，他们俩的事儿，你别管。”一句话就让我妈闭上了嘴不再插言。
我真是服了谢谨行。
方舟一只手在裤子上来回摩挲，“没什么意思啊，听说叔叔阿姨来了，来看看。”
“我们什么时候到了需要你来看我爸妈的交情了？”
方舟居然一点尴尬都没有，闪烁着眼睛看我，说：“我这不是提前预约一下嘛。”
我看他这个好无所谓的样子就生气，“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们出去说。”说完自顾自穿鞋出门，听到身后方舟一叠声跟我爸妈道歉，跟着我出了门。
长这么大，我从没试过跟谁发火，可这回我是真怒了。
最讨厌不征求我意见就决定我的事，方舟这一副准女婿的做派显然是瞬间征服了我爸我妈。我知道他家里条件不错，房子车子都有，我妈因为这个就能把我嫁给他。可是方舟不爱我我心里明白得很，我是一个他需要征服的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他居然用这种手段，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他真的当我是平等的人吗？还就是一个可以跟我爸妈交易的小动物？
“你今儿挺帅。”
方舟一看我没生气，有点惊讶，“是吗？谢谢。”
“方舟，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一只养不熟的宠物，你也不是猎人，别总想着征服我满足你的自尊心和好奇心。你记住我今儿告诉你的话，要么咱俩相安无事继续做朋友，要么以后谁也不认识谁！”我压着火气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要上楼。
方舟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谨言你别生气啊，我真是偶然得着两张票，记得你哥跟我说过你爸妈喜欢听德云社相声，给送来的。”
我甩开他的手，“你真当我傻吗方舟？我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收起你追女生的那些手段，咱俩没戏！”
方舟被我骂愣了，显然他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的我居然能发这么大脾气。
“谢谢你的票，我知道不便宜，下个月发工资我把钱还你。”
“不用……别人送的，我……”
“你和别人的事儿跟我没关系，票在我手里，我就要还你钱。”
“谨言，你别这样行吗？我也没恶意，我喜欢你也不让啊？”
我盯着他看，彻底被他气疯了，指着他的鼻子，张嘴就说出了平时绝不可能的话：“方舟，你要真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喜欢我，你敢不敢马上跟我去领结婚证？”
方舟被我这句话说得呆住，完全没了平时的伶俐。
“不敢是吧？好好问问你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说完我转身往楼门里走，“穿得这么帅，你去《非诚勿扰》吧，我高攀不起！”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发怒，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用那么尖锐的话伤害一个人。
其实我不愿意那样伤害方舟。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
可谁也没规定善良的人就不能伤害我。
我只是想保护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