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行,秦笙的手微微颤抖,还不到时机。
他不知道翼还有什么底牌,如果此番贸然动手,可能会错失唯一一个反杀的时机。
果不其然,翼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把刀放下吧。”
“防身而已,”秦笙耸了耸肩,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没再握着刀,“你也该知道,我不是轻易就会动手的人。”
翼用那双疲态渐显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幽远深邃,意味不明。
“你猜的都不错,但是少了一些细节,”他叹了一口气,用手支着下巴道:“我来给你补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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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是在大三时真正做出成绩的。
他人很聪明,又一心扑在研究上,毫无疑问地获得了很多奖项。他一生坎坷,唯有在学习一道上畅通顺遂,彼时也春风得意。项目组里的人欣喜极了,一起组团去雨林旅游,好巧不巧和隔壁医学系的同届学生遇见了,又偶遇了秦歌和前来看她的胡一骋。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后来翼每一次回忆,都不觉得这会是一个噩梦的开端。但是他和他的亲姐姐、死对头、同级生、旧朋友就这样凑在一起,打开了一扇噩梦之门。
他们在雨林里发现了一种新的昆虫。
这本不稀奇,雨林中的物种本来就多,又因为其枝叶繁茂,人烟罕至的特点,其中有一大半生物未被命名,更遑论节肢动物作为最容易被忽视的物种,本就不被人类所了解。
他们当时只是觉得新奇,围着那小小的虫子看了一会儿也便不在雨林的周围晃悠了,却不料有两枚虫卵附着在了林徽和秦歌的背包里,和他们一路扬长而去,出了雨林。
虫卵是多小的东西,仅仅两枚,也没人发现得了。于是它们又一道回了平城,在不知不觉中被孵化出来。
翼就是在某一个晚上被林徽叫到宿舍里去的。
当晚学校电力系统出了问题,停电,大多数人都打算去其它地方应付一晚,翼本来是打算泡实验室的,只是中途想回宿舍拿件衣服。
但他在走廊上就被林徽叫走,生拉硬拽进了那个宿舍。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本该黯淡无光的宿舍灯亮了起来,而有两只不过米粒大小的虫子贴在灯罩上。待它们飞走时,灯就关了,而飞回来时,灯就又亮了。
这是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但却不约而同地瞒下了此事,从此就在学习的间隙时开始研究这种虫子的习性。秦歌和方成木那边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五个人一合计,干脆又聚到了一起,都放下前嫌,开始研究。
他们几乎从头开始,不停地变着法子向不同的专家请教,一边忙着手头的项目维生,一边又熬夜对虫子的发光机制进行分析。
十年过后,他们终于从虫子体内提取出一种可以提供大量能量的晶石,并就此声名鹊起,赚了个盆满钵满。
于他们而言,研究很完满,但是对于资源已经匮乏的世界来说,这才仅仅是一个开端。
很快,战争开始了。
作为研发的核心成员,翼和林徽等人并未受到滔天炮火的波及,他们被很好地保护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进行下一步的研究,可谁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
他们一边研究着,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在各地的大屏幕上,脸却被瓜果和炮火砸了个稀烂。这些他们不能亲眼所见,可是却夜夜入梦,折磨得人不能安眠。
如果可以,他们宁愿从没去过那片雨林,也没有那么幸运地捡到几颗虫卵,踏上一条充满血腥的不归路。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的林徽等人先一步反抗,然后秦歌和翼也陆陆续续地在巨大压力之下疯了。
他开始神经错乱,一会儿念叨着自己谋杀了父亲,一会儿又说是自己拯救了人类,哪还能再继续工作下去呀?可他又知道那么多机密,不能轻易被解雇,只能彻底从世界上销声匿迹。
被毁灭的翼在生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要扭转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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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拯救世界?”秦笙强压下去心头的怒火质问他,“创造出新的末日,让更多无辜的人去死,这就是你说的拯救?”
“他们并不无辜,”翼抬了抬眼皮,“国立大学、克里特大学城、雾都……你以为这些地方都有什么?那里面都是利欲熏心、迫害我们的人。他们欠我的,他们该死。”
“那其他人呢?”秦笙反问,“齐嘉清呢,Alan和他的男朋友呢?他们又做错了什么,被迫失去性命、失去家庭?”
翼不回答了。
秦笙乘胜追击,恶狠狠地给他扔下了一句话:“你就是个疯子。”
“疯子?”翼闻言,惊讶地抬头,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玩的话。他仰天长笑,笑到眼泪都漫出了眼眶才终于停歇。
“你才发现吗?”他缓缓地说,“可是不巧,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在我这个疯子的手里,我想你一定很愤怒吧。我敢保证,这些都是你最想知道的--有哪个做研究的人想放着这些不管呢?知识、理论……那么多人追寻一生的东西我都有了。”
秦笙不说话,但是剧烈地起伏着的胸膛说明了一切。
“别急嘛,”翼调笑似的继续,“我不是说给你奖励了吗?这些就是。只要你好好地呆在这里,不要想着跟我作对,它们就都是你的。等我把该杀的人都杀了,该毁的地方毁了,你就可以上岸去,到那时,你想要的东西,什么没有啊。”
“你我本是一个人,我不会害你。”
他说得好生轻巧,乍一听有道理极了。秦笙在那一瞬间几乎都觉得这要是末日之前的自己,一定回答应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更何况死去的不是他,只是一些和自己没什么想干的陌生人。
但是现在……
他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翼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一点儿也不肯退。
“你知道方成木的异能是什么吗?”
“什么?”翼有点疑惑地问。
纵观他经过的两个世界,方成木一直没有显现出什么特异之处,平凡得都让翼以为他并没有受到新材料的影响了。而秦笙又一直认定秦识月才是第五位异能者,也给了他不少疑惑。
但是他现在说什么?方成木有异能?那又怎样,那与他所要布的道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异能是‘复苏’。”秦笙一字一顿地说。“让麻木的灵魂从困顿和苦痛中复苏,让爱意与善良从恶中回归。翼--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大秦在两个时间线里都要和你对着干吧?”
翼微眯着眼睛:“我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正是复苏的善意将我们和这个要毁灭掉一切的你区分开来。”
“喔?”翼轻笑一声,扬起手把持着手术刀像他冲来的秦笙打翻在地。“区分了又能怎样呢?我和你说这么多,只不过给你一个面子,可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着,右手五指逐渐收拢,而秦笙手中所持的手术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形变,成了蜷曲在一起的一堆破铜烂铁。
“你看?这可不太好受吧。”他满意地抬起了头。
“当啷”一声,秦笙把手术刀扔了出去,双手大大咧咧地插到兜里,不在意似的摇了摇头,“不过是一把手术刀而已。”
说罢,他用更快的速度从兜里掏出另一把短柄手术刀,迈开步子就向翼跑去。
“这可不太聪明啊。”翼叹了一口气,随便一挥手,又把秦笙打了出去。那股力之大,让他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
秦笙的脸上被磨出了血,但他只是扬起手擦了一下。
现在他离翼大约有十米远的距离,对方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看见他长久地倒在地上不起,却不知道他从左衣兜里,摸出了自己带的第三把长柄长刀片的柳叶刀。
这是林徽最爱用的型号。
秦笙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术刀上的纹路,像手指流连过爱人光滑的脊背。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小臂微微地动了一下,将手术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手开始使劲,便有血从脖子上的一线伤口中渗出。
“秦笙!”他听见了翼的怒吼,“你不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了吗?”
“去你妈的真相!”秦笙吼回去,同时不敢怠慢,手下更使了劲。“建立在无辜之人性命上的真相……我才不要……”
他感到血液汩汩地从伤口里流了出去,身子渐渐发冷,眼皮也越来越沉,马上就要合起来了的样子。
翼愤怒的咆哮在这时变得越来越低微,越来越轻。
结束了吗?
他疲惫地想。
远方的光源也越来越黯淡了,翼趴在地上,身形 逐渐透明。而透过他的身影,秦笙见到了一张极其灿烂的笑脸。
那人生得很好看,清秀又俊逸,大约是人见人爱的类型,笑起来尤为勾魂摄魄,而他眼角的一点小痣则更添风采。
“林徽……”他念着这人的名字。
“嗯,我在,”幻影轻轻地说,“我们都在。”
秦笙向他身后看,果然见到了不少人。
秦歌、胡一骋、方成木、齐嘉清、Alan,甚至是大秦……他们都在。
他费力地扯起嘴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伸出满是鲜血的手,与虚空中的那双修长的手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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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金秋九月,晚间的天气已褪去了夏季的燥热,而渐渐变得清凉。
国立大学的学生成群结队走在重修好的大道上,踏着一地金黄的落叶,有说有笑地走。
距离那个末日频发的时刻已经过去一年了,人们的生活都重新回归正轨,所有人都努力地从往日创伤中走出来,走向新的一天。
林徽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身上喷了一点祖马龙的海盐与鼠尾草,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大衣,也不嫌热,他忽略了周围人讶异的目光,自顾自地走着。
他要去奔赴一场约定。
约下的地点离国立大学现址不远,只有二百米的路,是国立大学曾经的生物实验楼以及现在的末日纪念馆。
说来也奇怪,除了他们几个以外,基本没什么人清楚这里就是一切的开端,却还是阴差阳错地把纪念馆建在了这里--他和秦笙、和末日真正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刻。
纪念馆里的冷气很足,踏入其中的一刻,林徽就规规整整地扣好了衣服。其他人已经到了,正聚在一起,站在门口,也不怎么说话,都等着他一个人。
分别是秦歌、胡一骋和方成木。
方成木眼尖,率先看见了他,招呼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过来迎。
“林徽哥,你来了。”
林徽点头示意,随后快走两步,和秦歌聚到纪念碑前,用目光紧紧地盯着其中那个令他一辈子难忘的名字。
“秦笙”。
没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当林徽醒来之后,滨海的暴雨已经停了。
秦识月报了警,焦虑地沿海去找自己的侄子,林徽则揉着酸痛的脖子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秦笙留下的最后那段话。
“我的Sirius,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约已经不在了。关于它的一切猜测我都放在了手机文件里,你可以找姐一起去看。这个结局我早有预料,却不曾想会来得这么快,以至于和你的很多约定都还没有完成便已成泡影。此间唯一让我欣慰的便是我死之后,一切都能结束,不会再有末日了,你和你父母都还安好,我想也就够了。
于我而言,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见你,虽然你一开始像个刺头,可哪有光刺破黑暗时是不会让人感到疼痛的呢?我感激你,也爱你,这两种情绪并不冲突,可无论哪一种都告诉我,即使我再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也不能太过自私。
记得我给你解读过的星辰和手相吗?那不是瞎编的。你会过得很好,你得活得很好,这是我平生最后一个心愿,你必须答应我。
你的秦笙。”
林徽站在庞大的末日遇难者石碑前,对着那个自己深爱的名字和其它成千上万地名字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些惨痛的过去都已成历史,可是那些故去的人呢?
他们不会被遗忘,不会被抛弃,而是换一种形式,永远活在生者的心里。
他们是光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