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繁华又矛盾的城市，市中心的楼房鳞次栉比的排列组合，可郊区却有大片大片土地空置着，昂贵矜持的待价而沽，等待人们填入钢筋水泥；车辆在宽阔的马路上尖叫，人们群鸟般聚散不停，鼎沸的声音高声谈论着有关生活、情感、纠葛与利益。
这是顾溪云熟悉的城市，有着他熟悉的一切人事物，可在车窗里看着那些景色掠过，却让他的胃止不住的抽搐起来，泛起一股恶心。
天知道这些熟悉的景象下到底藏起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又有多少人披着无人知晓的皮苟活着。
光是这样想着，顾溪云就觉着有些想吐，不是因为反感或鄙夷，只是从心脏的深处蔓延出的刺痛与苦寒，让他觉着恐惧。
司机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出了四环在一处富丽堂皇，依山傍水的欧式双开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高景梵给的地址，一处高端会员马术俱乐部，其中的安保与工作人员只认人脸放行，属于有钱都难进的地方。
明明市区找个地方坐着就能聊的事儿，一定得找到这里来。
顾溪云扯动嘴角一丝嗤笑，也不下车，招呼司机直接往门口开。
虽然他顾溪云大多时候都喜欢照顾自家产业，但樊城就这么大的地方，高端圈子就那么些人，如果他顾溪云的车牌今天能被拦在这里，需要他下车验了身份，圈子里传开，那么这马场也就没必要开下去了。
果不其然，当顾溪云的车到门口没一分钟的时间，沉重精致的门扉便开启了，道路一侧已站着衣着精致的保安与工作人员，礼貌的引导车辆前进。
迥别城市的清新空气迎面而至，顾溪云刚下车便有人上前询问：“顾先生，高先生已经在等您了。”
顾溪云温和颔首，走了没多远便随人来到一处棚顶下，棚顶外寸土寸金的地方竟有大片或金黄或青绿的草地，红漆的围栏拉着铁丝，将草场分成数个大小不一的圈，三三两两的马匹在草地上游曳，不远处则站着马场的管理人员。
一股浓郁的马粪味刺得顾溪云直蹙眉，抬眼就在一处草皮上见着了高景梵。
彼时他意气风发，穿着全套马术护具骑着匹极少见的白马，迎着璀璨的阳光在绕圈慢跑，神情少有的专注。
仅那一瞬，高景梵俊朗的面容和光同尘，鲜衣怒马。除了少了把大胡子，简直神似马克·奥勒留的青铜骑马像。
他遛马的围栏外已站了不少人，什么都不干就驻足在那，看他骑马的模样。
顾溪云走近时，高景梵也跑完了数个圈看到了顾溪云。
轻扯缰绳靠近围栏，高景梵神色温柔的拍了拍白马的脖颈，随即挑衅的勾扯嘴角，嘲弄挑眉：“上来试试？”
“免了。”顾溪云神色冷淡，半分好颜色都不愿给：“时间很紧，谈正事吧。”
“也是，好像真没听过顾大少爷有过什么关于骑马的花边新闻。”高景梵模样夸张的啧啧称奇，骑在马上也不下来，就那么弯着腰，低着头，居高临下的俯视顾溪云，眼底的讥讽直白如刀：“顾少爷不会怕了吧？”
粗俗又无趣的激将法。
“怕了我们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依然是粗俗又无趣的激将法。
高景梵拉着马绳居高临下地俯视，眉梢微抬起，嘴角勾着胜利者的似笑非笑。
顾溪云沉默扫过他，自然错开眸光，冷声：“稍等。”
随即，跟着身旁的服务人员去了更衣室。
片刻，顾溪云便换上整装的马术服，牵着高大俊朗的温血马一跃而起，双腿一夹马背，马匹便如流星一样窜了出去。
高景梵被踹了一蹄子的尘土，不爽地抹掉脸上的泥巴，咬牙：“堂堂小顾总，居然来阴的。”
话落，他顿时敛起寒笑，拉高缰绳也追赶了而去。
论马术，高景梵有绝对的自信。
顾溪云在大学时就是书呆子一个，可不像他这种纨绔，没少在马背上讨好过女孩子。
不出一圈，两人便分出胜负。
顾溪云落后两丈远，高景梵远远地拉高缰绳停下，挑衅地回头看来，但面对短暂的败北，顾溪云不太在意。
他慢悠悠地跟上，侧头看了眼远方的广域马场：“散散步。”
高景梵撇嘴，不甚在意地放慢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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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骑着马，漫步在草地上，顾溪云没开口，高景梵也沉得住气。
直到将身后跟着的人甩的远远的，一向沉默的顾溪云终于拉了拉缰绳掉头，以对阵的姿态面对着高景梵。
“所以，从一开始，就只有我被闷在鼓里，当年那场火势是她的计划？”
高景梵没想他如此针锋相对，低头瞥了眼他面前龇牙的马头，似下一秒两匹马就要嘶哑对方的脖颈，高景梵停顿了一秒，安抚性地摸了摸马颈。
两马安顺下来。
高景梵笑：“乖，这样才对嘛，让着点，毕竟现在人家是受害者。”
顾溪云危险眯眼，冷然看他。
高景梵不甚在意：“你如此敌意，我可能没办法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顾溪云面不改色，神色依旧阴鸷。
高景梵举手妥协：“你知道，她决定的事情，我除了配合没有别的选择。”
顾溪云冷笑：“如此轻易将自己摘出去？”
高景梵无奈看他，一脸果然被你看透了的神色：“当然，如果没有我的挑唆，她永远也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只是，她太清醒的清楚，只有死了，你也解脱了。”
他一顿，目含认真：“我们帮你做出了最简单的决定，避免你在不孝子和懦夫之间做选择。”
看似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彻底激怒了顾溪云。
“这么说起来，我该感谢你们。”顾溪云语气寒冷。
高景梵耸肩：“无所谓。她应该也不太想要你的一句感谢。”
顾溪云满面怒容，高景梵果然如他所说，全然不在意。两人短暂的沉默，风呼啸着，刮过草皮，吹来的全是剑拔弩张的味道。
“既然选择了消失，你不该带她回来。”
高景梵又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是你不该打扰她的生活，你想假装她真的死了，就该一装到底，就算面对面见到她，都不该泄露一丝你的情绪。”
顾溪云放在马背上的手一顿，颤了颤。是最懦弱最隐秘的那一丝情绪被拆穿的慌乱。
他僵硬地握紧了拳头：“我做不到。”
高景梵嗤笑：“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以安了，她现在是李嘉图，而你早该明白，在我们三个人的局里，你早就出局了。”
顾溪云垂眸，没说话。
高景梵吸了口气，不知道是告诫他还是自己：“苏以安已经死了，就是事实。”顿了顿，他一字一句：“你放过她吧。”
看着顾溪云骤然惨白的脸和攥紧了缰绳的手，高景梵乘胜追击：“苏以安或许在一段时间内喜欢过你，但李嘉图跟你毫无关系。我今天来见你，言尽于此。”
惝恍间，顾溪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字眼，不合时宜地发出讥诮笑。
顾溪云猛地一扯缰绳，棕色的马迎着白马的头主动发出挑衅嘶吼，惊得白马一声嘶鸣，骤然跃起半分，向后退去，差点将背上的高景梵给颠了下去。
高景梵死死勒住缰绳，忽地冷笑：“很好，你不再是个懦夫了。”
宽阔的马场上，一边是模样神俊的高大白马，一边是斗志昂昂的棕马，两马对峙，战争一触即发。
顾溪云抬眸直视：“可笑，就你也配提那两个字？”
高景梵知道他意有所指什么，脸色微变，低声警告：“在我还有好脸色之前，你最好不要提之前的事。”
顾溪云颔首，却微笑道：“如果不是你的弃之不顾，将她扔到国外自生自灭，我怎么会有机会照顾她，和她未出生的孩子……”
“顾溪云！”高景梵沉着脸，从齿缝中挤出频临崩溃的话。
瞬间，四下陷入沉寂。
顾溪云一顿，似乎也很意外自己方才一刹那的情绪失控。
两人怒目相视着对方，分明清楚对方就是最痛恨的人，但他们又都为了同一个女人无法真的拔剑相向。
半晌，高景梵才总算恢复一贯慵懒的模样，单手牵着缰绳翻身下马，露出一个明媚残忍的微笑：“所以，当初陪她下地狱的那个人是我啊。”
“从前到现在，都只有我，只是我。是我陪在她身边，被践踏、被抛弃，就算要下地狱，那个人也只能是我。”
顾溪云诧异，低头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却被逆光遮住了所有。
他还在说话，语调轻松到像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似得：“你那么干净，她怎么舍得拉你入地狱。”
——是我，她才舍得。
高景梵微微一笑，似呢喃似遗憾：“她那么恨我。”
“高景梵。”顾溪云张口。
“别动气，顾少爷。”高景梵狂悖昂头：“你没办法经历我们经过的那一切，能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我。”
说完，他傲慢的调转马头，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摇曳。
顾溪云握紧了拳，像是想要向什么地方发力却打在了空气上，什么都没碰到。
垂下了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失魂落魄的骑在马背上，棕色马匹像是被自己背上那英俊的骑手茫然无措的悲凉所感染，情绪也低落到连呼吸都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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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景梵志得意满的将白马丢给工作人员牵走，换上常服后也懒得再管顾溪云，径直钻进了车里，驶离马场。
似是有些疲累了，高景梵在车后座闭目小歇，安静的就像是一尊雕塑。
司机察觉自家老板像是睡着了，下意识的便放慢了车速，尽可能的保持车辆的平稳，以求让自家老板睡的舒服一些。
天色渐暗，汽车平稳的行进在路上，悄无声息的驶入穿山隧道。
仅一瞬，天地皆暗，如入梦魇。
“怎么了？”高景梵声音中难得带起几分惊惶，猛地睁开双眼，却只见一片黑暗。
他有些神经质的抓住皮质座椅的一角。
“老板，这里的隧道好像因为附近在进行工程的缘故，挖段了电缆暂时停电，我也是刚刚在地图上收到了通知。”
司机有点犹豫：“老板，您，没事儿吧？”
熟悉、粗粝、逼仄且凝涩的黑暗到来了。
简直令人喟叹流泪的熟悉。
高景梵只觉得连齿根都开始打颤，尾椎升起的严寒直冲脑门，冻的他头皮发麻，莫名的恐慌从心底涨了起来。
“没……事，快点开吧。”铁青着脸，从细薄双唇的裂隙里挤出这句话，高景梵便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手给自己绑上了安全带，然后瘫坐在座椅上。
然而，稠密的黑暗，还是将可怖的回忆带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