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门外的骚乱，会议室里却安静得过分，空气也像是停滞了两分钟。
李嘉图看到他抽出的手放在桌面上，指腹间有细小的血珠不停地冒出来，应该是刚刚被水杯残渣扎破的。
她闭了闭眼想假装没看到，但萦绕的情绪让她无法坐视不管。
于是，她主动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不明所以，抬头看她。
两人目光相触，她才赫然发现，他的眼眶有红血丝，想来是太过于醉心工作导致的，她想起上次在停车场救了他的事，想说两句关心的话，但到嘴边还是吞咽了回去。
她仓皇移开目光，只怕再多看一眼，就能轻易发现他眼里那深不见底的情绪。
李嘉图迟疑：“你……你的手受伤了，我帮你将玻璃渣拔掉吧。”
他才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指，有一块细长的玻璃扎在肉里，手指已经血肉模糊，但毫无痛感，下意识地要收拢五指。
李嘉图按住他的手：“别动。”
然后，她倾身，小心地将那小块玻璃拔了出来，为了不让血珠再往外冒，她四下看了看，看到他西装口袋里的手帕。
她指了指，犹豫道：“那个，你用它先缠着包一会吧，要是血迹弄的到处都是，恐怕别人会以为我对你动粗了。”
说完，她还勉强地弯了弯嘴角，然后非常有分寸和距离感地坐回了原位。
顾溪云垂下眼，犹豫片刻，还是用方巾按住了伤口。
这次，他终于开口：“你为什么不说？”
李嘉图回头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说你的事？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今天来的人是你。”顾溪云嗓音冷硬，但胸腔里积压的情绪仿佛下一秒就要蓬勃而出。
李嘉图平静地看他，好一会，才自嘲一笑：“谁会想知道一个死人的事。”
顾溪云垂下下颌，目光落在被血染红的手帕上，呢喃：“我宁可你真的死了。”
李嘉图噎了下，不知道回什么话了。
顾溪云凄凉地笑了笑：“我没有找到你的尸体，心里闪过或许你没有死的念头。”
他顿了顿，语气寒冷：“但是这些年，每次到你忌日那天，我都恨不得，你不如死了算了。”
“对不起。”如果可以，她希望这辈子都不会对他说出这句话，轻飘飘的三个字，怎么抵得过她欠他的人情？
似乎，顾溪云也不想听到她说这样的话，良久，他才淡漠地直视她：“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要出现？”
李嘉图自知理亏，也没什么借口可以找，便破罐子破摔：“因为想赚钱，想活着，比谁都光鲜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她如此坦诚。
他哑然无措，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她为了什么义无反顾，她的倔强让他说不出那种话：你可以依靠我啊。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空气里满是僵持的味道。
良久，他才吞下到喉间的一口气，说道：“好，那我们回到主题。”
他给她台阶了。
李嘉图松了口气，果然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那麻烦你……顾总再看看我们给的意向书。”
几乎不到一秒钟，顾溪云就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崩塌，平静地摊开印有高嘉资本水印的文件提问：“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在原来的价格上又增加了10%，而且，你还想让我们在阳城的项目上释出15%的股份。”
公事公办的顾溪云看起来不近人情，还满脸嘲讽。
她第一次见到工作上的他，不适应但不意外，只能小心作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详细说明。”
顾溪云轻慢一笑：“你们凭什么以为，我是个好说话的项目负责人？凭什么以为，我会给你机会听你详细说明？”
面对逼问，李嘉图迟疑两秒，道：“我了解的顾溪云，不会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有诚意的合作方。”
他一顿。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伪装总是一触就破，以至于他无法继续扮演冷漠，只能妥协：“你说。”
“阳城的项目总投资达11位数，我了解到的情况是由你们牵头，ML文娱和文旅局合作参投，但华盛手中应该还握着高于50%的投资份额。”
顾溪云目光扫过她的脸，嘴角似有如无地勾了勾，默认了她的说法。
“华盛集团吃下一半，没有压力，但是这会影响资金回流以及集团的正常运营。”李嘉图继续说。
顾溪云微张了张嘴，嗓音清冷：“这些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解决。”
“你打算以华盛旗下的几个子公司同时入股，分担压力？”
顾溪云诧异看她。
李嘉图神色淡然：“但没必要冒险，最理想的状态是找一家企业进入，当然，最好这家公司跟外资没有任何关系。”
“是不是外资，不重要。”顾溪云不承认。
李嘉图没否认：“阳城的项目不是普通的地产项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压根不是外界传言那样做大型商圈，你联合ML娱乐，根本是想做IP主题乐园。”
“那又如何？”顾溪云不意外，她早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过人的才能。
“ML娱乐是好莱坞最大的媒体产业，旗下有不少IP电影、动漫版权，你与这样既有版权又有资本的企业谈合作，它也可以有很多选择，不一定是华盛集团，ML娱乐的占股也绝对不会低于30%。”
顾溪云挑眉，刺痛的指腹隐约又开始痛了。
“你们一定让利了很多，才拿下了这次合作，没猜错的话你们是让出了大量的经营权，所以，绝对不会允许再有外资进入，更不想把经营权拱手让出去。”
顾溪云拿开了压在手指上的手帕，血迹已经干了，黏黏糊糊的让人好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皱眉看她，神色疏离：“那我们也不一定要选择高嘉资本。”
李嘉图注意到他的动作，视线只在他手上停留了半秒，便公事公办说道：“没错，我应该有很多竞争对手，我只能拿出唯一的筹码。”
顾溪云讥讽：“百联的股份？”
李嘉图知道他现在气头还没消，没有反击，只是淡淡的摇头。
顾溪云冷笑，语调满是失望：“那就是尹素喜了。”
一股莫名涌起的恨意，让胸口越加闷涨疼痛。
强忍着的情绪，最终还是迸发：“你知道我和她的过去，却费劲心力把她送回我身边，你就那么恨我？”
李嘉图深深地看他，但他不想给她机会看清楚自己的狼狈，只是垂下了眼，再次缩进了龟壳。
他猝不防地笑，她向来这样，明明是卑微的可怜者，却心肠硬到从来不肯主动踏出一步，十年前是他向她走了一百步，如今，他依然舍不得她为难。
只是，心脏还是很痛，还有好多疑问：“大约，你真的想在我这里做个死人，才能这么肆无忌惮。”
在来的路上，李嘉图一直都在思考要如何面对他，但真的面对时，却出奇的平静，因为早就做好了决断，早在十年前，就跟她就希望顾溪云能忘记她，彻底的，再也不要记起世上有过这样的人存在过。
她抿了抿唇角，坦诚解释：“不管你信不信，将尹素喜送到你面前都不是我有意为之。”
“不是有意为之，那又是为什么？”
李嘉图沉默了下，说：“我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当初你为什么会答应照顾她。在伯克利最艰难的日子，是尹家收留了连滞留资格都没有的我，这份恩情我不敢忘，是你一直在替我还欠的债，你和她的过往……都是因为我欠你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刚出事那段时间，她为了逃出精神病院，狼狈地找到高景梵要了一笔钱逃去美国读书，后来学校知道她怀孕了，移民局便决定将她遣送回国。
那个时候，她就像个偷渡客，每日东躲西藏，是尹家的帮助才让她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那个时候，尹素喜也才十三岁。
后来事情变好起来，是遇到了当时同样在国外留学的顾溪云，因为同情可怜她，他承担了做挂名父亲的责任，照顾她到了待产。
只是可惜，孩子没了，她连活下去的心思也没了。
而顾家，更不可能接受她的存在，最终，她只能选择和高景梵走那条最黑暗的路。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李嘉图闭了闭眼，似乎再也不想回忆起曾经的那些过往。即便曾经也有过无限的美好，但夹在那些刺痛中也不再是好的回忆。
顾溪云紧紧地盯着她，满腔的愤怒和心疼都被忍在了身体中。
这些年，他幻想过无数次当她真实的出现在面前时的场景，也曾想过，奋不顾身地拥抱她，哪怕将她揉进骨血中也不要再放手了。
只要她露出一丝的不舍，不管多难多痛，他都选择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然而，她看起来很平静，像是周密计划了很多，才不得已出现。
左手无名指上始终不肯摘掉的银圈戒指，炙烫了他整张手，他的心也想是被扔进了绞肉机中，不停地搅动着。
顾溪云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忍耐灼热和疼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质问：“你欠我的……何止这些。”
是啊，她欠他的何止这些……她的债，是就算拿走她的性命也还不完的。
李嘉图不知道说什么，千言万语依旧是那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下辈子，我再还你。
顾溪云不回答，咬牙切是地看着她，她不回避，任由他将自己凌迟了个遍。
最终两人都累了，不想再追究下去了，这是个无解的毛线头，越扯越混乱，于是，他们默契地像成年人那样处事，沉默以对。
李嘉图还没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她将露易丝那张在美国从派蒙电影公司拿来的意向书递给他。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受到波动：“这是派蒙旗下的总动员系列IP乐园代理权，这个意向约才是我们唯一的筹码，ML娱乐一直想将派蒙旗下的大IP收入囊中但都没谈下来，这份代理权应该能说服ML娱乐归还经营权。”
说完，顾溪云依旧没有反应。
李嘉图起身拿起外套，叹了口气：“你考虑一下吧，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她没有再等顾溪云的回复，率先地迈开脚步离开，路过他身边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墨黑的眼，一时又没了勇气，只能踏步走了出去。
他没有挽留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文件。
原来，她真的只是为了谈公事来见他，这份合约是她拿下他的筹码。
凄凉的笑意蔓延到嘴角，顾溪云不受控制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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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图走了良久，会议室里久久都没有动静，老秦等人不敢进去，只能将目光投向夏周。
夏周跟了顾溪云最长时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犹豫了下，还是顶着压力拉开会议室的门，却迎面撞上顾溪云。
不过片刻的功夫，顾溪云神情自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老秦：“顾总，怎么样了？”
顾溪云没说什么，直接将那份关于派蒙的意向书扔给了他：“合同你们来拟定。”
老秦众人看到那份意向书，震惊到哑口无言。
顾溪云却懒得解释，转身离开，边走边给高景梵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迟才接通。
高景梵懒洋洋的语气：“奇了，想不到有一天，你也会给我打电话。”
顾溪云冷漠：“关于苏以安，或者是李嘉图的事情，我想你应该需要跟我见一面。”
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一阵慌乱声。
高景梵没管被自己踢到花瓶的脚，连忙将电话拿近贴在耳边，沉声：“我订地方发给你。”
“好。”顾溪云挂断电话，面对着电梯镜面，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调整好了面部表情这才按开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