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洺还是头一次见到刘芳瑜被问住的样子。
从前,这个女人不肯跟自己多说什么话,只是隔段时间,命令一些死士,从别的地方将一些吃穿用度给自己送了进来。
除此之外,很少见到她,更不要说和自己说什么话了。
在公羊洺眼里,刘芳瑜就像一座高山,任何人都跨越不过去,更不要说起了龃龉。
可凉思羽。
想到这里,公羊洺看了她一眼,有些感慨,或许人与人不同,就是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个胆子吧。
“算了。”刘芳瑜别开脸,“以后再提这件事吧,先想想怎么把这俩人替换过来,更何况,公羊浩宇如何和霍枭交谈,以及他们之间的一些小秘密,又要怎么套出话来,真是让人……头疼。”
凉思羽摸了摸脸,忽然想到:“或许……我们可以反过来骗公羊浩宇。”
“怎么骗?”
“就说霍枭出的主意,让他被接到别的地方,先关起来,说其实去送死的是养好的替身,如何?”
刘芳瑜沉吟几许:“这个办法是不错,但是如何瞒过霍枭?”
“为何要瞒。”此刻甚至不用凉思羽解释,暮秋枫都可以解释:“就霍枭那个张扬劲儿,瞒着他反而会被他察觉到不对劲,不如大大方方的,直接将公羊浩宇挪一个地儿,换批人,霍枭不仅不会觉得被我们知道计划而紧张,说不定还在得意我们直到现在才发现计划有变。”
这话,说的也没错。
刘芳瑜看着微微闭着双眼的公羊洺,有些愧疚,不肯再看凉思羽一眼,只说:“随你们便吧,现在你们都长大了,主意也多了,哀家就算想管,你们也不肯听。”
其实刘芳瑜的计划是最保险的,只要死一个公羊洺,后面计划就可以顺利进行,只可惜,凉思羽不干。
她不干,后面跟着的暮秋枫,鬼面人,还有段瑾瑜和他的几个兄弟,也不肯干。
若是以往的凉思羽,虽然智近乎妖,却也不作妖,只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关己事高高挂起,只有在涉及到自己的事情,才会出面。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凉思羽就变了。
或许是……因为秦青吧。
那个人,刘芳瑜从未见过,却从凉思羽和调查的人口中了解了不少。
只能说,这是命吧,在这乱世里,如同秦青那样的人还有很多,刘芳瑜不是不想管,而是只有她一个人是不够的。
之前的凉思羽,对这世间糟污之事也不是不太清楚,只是从未正面遇见过,眼见着血淋淋的尸体躺在一本本账簿之上。
别说凉思羽了,即使刘芳瑜,也为之心颤。
“思羽……这世间还是有正义公道的。”刘芳瑜现在倒不是很关心夺储的一事,更加担心凉思羽的状态。
“我知道。”凉思羽皱着眉:“六王爷,您看您是先住在这里,还是给您另辟一所居所住,或者,我旁边有一院子,名唤兰苑,因着里面花草长势不错,故而也有宫女按时去打扫整理,也算清幽雅致。”
兰苑就是紧靠在宁寿殿的一座小花园,里面倒是有几间屋子,因为段瑾瑜还不会武功的时候,就是从兰苑那里爬过来,担心这家伙害怕,凉思羽看不过眼,就找人修缮了一下。
勉强看的过去,有时候和司徒吵架了,段瑾瑜还来兰苑住。
刘芳瑜知道,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羊洺反而说道:“我还是回到暗牢里住吧,就不打扰你们的大计了。”
凉思羽手里的提灯晃了一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在出来以后,又想着回去呢?
可是很快的,她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想破坏他们的计划。
霍枭不可能不盯梢整个皇宫,尤其是凉思羽,还有这个宁寿殿,但凡有什么动静,都会被他所注意到。
公羊洺是在帮着她。
想清楚这一点的,不止是凉思羽,其他三个人也神情复杂的看着公羊洺。
有些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一个人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一住就是十几年,虽然不至于暗无天日,但是经常在一个地方,不能出去,总会憋出病,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但是看起来,公羊洺性情竟然不像暴戾的公羊浩宇,也不像自私自利的公羊祁。
更像是,书中所写的那位先太祖。
刘芳瑜眼神微动,他很像自己的那位先祖。
本身就是长公主的后代,对于姐弟俩之间的感情,刘芳瑜也是不止一次从母亲那里得知。
知道先太祖,豪迈爽朗,待人真诚,不然也请不动欧阳家的老人甘愿为他策划天下。
若不是真的有人格魅力,也不会在攻到南齐国都时,被他们所拥戴。
成为南齐的座上宾,至今先太祖的事迹还被南齐人推崇备至,声望之高,甚至大过现在的大君和韩家韩玄。
现在看来公羊洺,确实有帝王之相。
至少有明辨人心的本事,平心而论,一个肯听人话的皇上,总比一个刚愎自用,只着眼于眼前的皇上要好的多。
公羊洺不知道刘芳瑜的想法,只是温和的向凉思羽笑了笑,他活了大半辈子,虽然没什么见识,可幼时的经历,让他明白凉思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凉思羽是为了他好,那么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阻拦凉思羽的计划顺利的执行。
接过凉思羽手里的灯,公羊洺背过身,坦然走进密道,临进门前,他说:“若需要我做什么,请提前几天来接我,至少我的眼睛还需要适应一下日光,你知道的,迎风泪,难受哈哈哈。”说着他抹了抹眼睛,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密道里。
暮秋枫上前,将灯掰回原地,拔步床也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
眼瞅着这一切都结束了,刘芳瑜看着暮秋枫:“所以,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现在吗?”
凉思羽凝神道:“凌晨就去吧。”
恐怕公羊洺回到密道继续生活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一则,公羊洺的事情虽然没人知道,但是暮秋枫和鬼面人入宫这事瞒不住。
霍枭现在估计不会起疑,因为两人和他是前后脚,他未必能想到这里,但是鬼面人却不能离宫,因为只有她懂易容之术,若是暮秋枫离去,鬼面却在这里住着,肯定会引起霍枭的疑心。
这久而久之,未免霍枭生疑起便,还是尽快比较好。
听到凉思羽的话,鬼面人点了点头:“那么今天,我和狱主只能住下了。”
“嗯,就住在兰苑吧。一会儿我让柠儿找人给你们收拾一下。”凉思羽见暮秋枫和鬼面人应声出门后,转脸看着刘芳瑜:“我们相伴了很多年,除非必要,思羽不会想着和您作对。”
刘芳瑜听到凉思羽的话,相信了。
她一直都是一个顺从听话的人,唯一不好的,就是太有自己的主见了。
不过,关于这一点,刘芳瑜早有预见,早在梁都城叛乱那里,她就该知道,凉思羽是一个有智慧,有谋略,有胆量的人。
和一般的聪明人不一样,她拥有很多。
唯一没有的,却是功利心,不求荣华,不求名利,只是想过普通的日子。
后来,这个人遇见了段瑾瑜。
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就像是被另一个人拉着强行接触了平时根本不想知道的世界。
明白了何为公正,何为不屈。
或许以前,凉思羽知道,但也仅限于书本上的认知。
可后来,段瑾瑜远走汝阳城,见识了许多生死,在死亡和屈辱的线上挣扎生存。
被迫认识了真正的生死,凉思羽才开始改变。
“我尊重您的想法。”凉思羽认真的看着刘芳瑜:“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坚持,更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信念。”
以前她只觉得所谓的公正还有守护秩序,都太过于空泛,看到那些一腔热血却死的不明不白的人,凉思羽不明白为何他们要死,直到听到了段瑾瑜的宣誓。
“满地的尸体,有饿死的难民,有被难民入侵到家里被鸠占鹊巢杀死的本地城民,有我们的将士,也有她们的将士。”
“我看到了很多,攻破城,一家三口可能也只能活下一个。”
“你知道吗?思羽,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不想我的命运被别人攥在手上,我更不想在明明知道自己的命运后再去被别人安排,那我宁愿永远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草包。”
“命运永远都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我希望那个人是我,至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才是对他们最好的。”
“我不是自以为是,我想了很久,我想要当景国的大将军,我想要做一个就算死,也死的有尊严的人。”
“我不要死在皇帝手上,那样太让人觉得恶心了。”
因为这些话,因为是那个人说出来的。
凉思羽无比相信着,相信这个人会做到他所说的那一切。
看着刘芳瑜,她说:“有一个人告诉我,他想成为手掌大权的人,想保护那些只是想简单活着的人,对于我们来说,活着很容易,可对于那些弱小的平民来讲,只是活着,就很难了。”
“我们整日在互相倾轧,算计着人,防着被人算计,可是那些人……不,如同我们这样的贵族,几时把这些无辜的老百姓当做一个人。”凉思羽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痛:“只是一句想活着,对于他们来讲,是真的困难。”
刘芳瑜叹道:“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容着段瑾瑜一点一点把你带进沟里是对的还是错的,贵族并不是不可取。”
“我当然知道。”凉思羽接过刘芳瑜的话茬,颇为淡定的说:“我当然知道贵族的权利不是我们可以消减的,更知道,他们也不是一无是处,之前汝阳城战役,虽然明面上大多数贵族都紧闭大门,禁止家中孩子与外界接触,可是私底下却给了不少钱粮,更有些原本就在边境处有生意的贵族,自己出了银钱,帮着抵御敌军,可我们不能因为他们的一点优点,就看不见他们的缺点。”
凉思羽深沉的说:“他们害死了多少人,您算的过来吗?而人命又岂是银钱可以计量的,我倒是可以原谅在梁都城的这些世家,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干过的坏事不至于灭族,但却不是不惩戒他们的理由。”
段瑾瑜知道的还是太少,梁都城的贵族还不至于死,是因为在天子脚下,平时生活就非常的谨小慎微,大家族的孩子,若想做什么龌龊事,也要看长辈们有没有那个胆子容忍他们去做。
久而久之,这些贵族子弟在梁都城都是提心吊胆的,做一个花花公子。
而别处,尤其是像汝阳城,平城江城这种远离皇都的城池,早就成为了那些城主的地盘,彻底被土皇帝统治。
而凉思羽想的,就是这些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