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楚秀心笑吟吟问:“好听吗?”
沈临扭捏半晌,赌气似的:“不好听。”
“真的?”楚秀心,“那我再换一首。”
她肚子里也没多少存货,不过流传已久的经典,多少也能唱上几句。
比如贵妃那首《长生殿》。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她唱了一声,幽幽咽咽,虽无管弦也动人,唱完问他,“这首呢?”
沈临:“也不好听。”
“这都不行?”楚秀心笑道,“那好,我再换一首。”
她的记性很好,内容简单的书,看一遍就能记下来。现在她略一回忆,就朝沈临唱起来。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楚秀心把他之前对自己唱的情歌,又重新唱了一遍给他,然后慢慢蹲下来,由下往上,盯着他那面红耳赤的脸,“这首呢?”
沈临:“……不好听。”
楚秀心故意皱起眉头:“我唱歌有这么难听吗?”
“不是!”沈临急忙说,右手捂着脸,别过脸去,眼神游移不敢看她,支支吾吾道,“……我不想你唱这些给风满袖听。”
楚秀心楞了一下。
等她回过神来,对面缓缓伸来一只手,少年那修剪整齐的手指头,轻轻捧着她的脸,两眼亮晶晶看她,笑容里带点小小得意:“秀秀,你的脸也好红。”
楚秀心:“……”
振作一点!
楚秀心急忙背过身去,暗暗给自己打气:你比他大,应该你牵着他的鼻子走,别反过来被他牵着鼻子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楚秀心背对着他道,“那你倒是说说,到底唱什么好?总不能唱什么《凯歌》,《无衣》吧?”
沈临想了想,笑:“还记得吗?我们刚进金石馆时,接待我们的侍女说了什么?”
楚秀心回忆了一下,抓住了关键点:“……苏大家今夜会来为各位贵人献艺!”
“不错。”沈临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走,我们去听听她唱了什么。”
“等等!这么晚了!苏大家早就已经演奏完,回去睡了吧?”
“那就去逛夜市,洛阳是个不夜城,吃的玩的什么都有,早想让你见识一下了!”
几天后。
柳丝无力燕飞忙,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
今天的天气阴晴不定,下了一回雨,刚停一会,又重新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
风满袖没出门,独自一个人待在屋里,正提笔落墨,临着一张书圣真迹,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呵欠声。
随后,像是半睡半醒间,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曲慵懒小调:“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笔尖一凝,在纸上凝了一个巨大的墨点。
于是整幅字都废了,风满袖皱了皱眉,把废掉的这一页撕去一边,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一边磨墨,一边头也不回地问:“你又来了?”
背后又是一声呵欠声,张口不再是带着口音的官话,而是地地道道的吴侬软语:“好听吗?”
风满袖楞了一下,搁下笔,回头看着身后的画。
“你很困?”他充满试探地问。
“是啊。”她回,不是用说的,而是用唱的,“昨儿练了一宿的歌。”
吴侬软语虽然好听,只一点不好,如风满袖这种生长在官话环境里的人,容易听不清她话里讲什么。
“为何突然这么说话?”风满袖皱眉道。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画中人依旧我行我素,将一句话唱成吴侬软语的小调,“我最近新得了几首歌,几阙词,都是从南边过来的,正学着唱哩。”
“哦?”风满袖花了一点时间才听懂她的话,慢腾腾回道,“是从苏大家那学的吗?”
“苏大家?”画中人笑道,“不,是跟你屋里的姐妹学的。”
风满袖楞了楞,目光不自觉的往身旁一瞥,那挂了满屋的美人图。
宫女提灯,有歌女葬花,有渔女放舟,侠女舞剑……只从画的内容来看,还真是一屋子莺莺燕燕。
“……你说的是它们?”风满袖回过头来,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
因为这个时候,楚秀心已经回去了《天女图》内。
说多错多,不如暂且留个念想,回去补她的贵妃课。
“贵妃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当成的,老实说,我也没甚这方面的经验。”沈临单手撑着脸,笑吟吟看着她,“毕竟我只是个前锦衣卫,不是宫里的嬷嬷。”
“嬷嬷也养不出她这样的千古妃。”楚秀心笑,“不急,你先教我官话。”
她一向很有耐心。
六岁时,就能为了开一次成功的玩笑,不惜花费足足一年的时间学做假骨手,如今她一样能沉下心来,只为学做一个假贵妃。
更何况有一个沈临在,手把手的教,还真要不了那么多时间。
先学官话,然后是贵妃的出身经历,人际关系,以及她尚在人间时,引领起的宫廷时尚等等……楚秀心学得很用心,而人只要一用心,时间就会走的飞快,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期间,她一次也没去见风满袖。
她能沉得住气,但风满袖却已经沉不住气了。
消息传来,楚秀心放下手中的册子:“哦?他在收集贵妃的旧物?”
“不错。”沈临从门外进来,摘去头上的斗笠,露出带笑的脸,“金石馆里又有一批东西拿出来拍卖,其中一样,据说是贵妃曾用来熏衣的香炉。”
“拍卖什么时候开始?”楚秀心问。
“还早呢。”沈临伸出手,手指头摊开在楚秀心面前,一股香气氤氲而起,他笑,“考考你,这是什么香?”
纸上得来终觉浅,楚秀心知道贵妃喜欢熏什么香,也知道每种香是用什么做的,但真见了沈临手中的香丸,还是只能靠猜:“……梅花香?”
“是苏合香。”沈临笑,“贵妃生前创了一个独有的香方,就是以苏合为主调。”
楚秀心眨了眨眼:“这你都知道?”
“我是前锦衣卫嘛。”说起自己从前的职业,沈临嘴里干巴巴的,一点留念都没有,转而看她,才表情动作都变得鲜活起来,笑眯眯道,“来,我用给你看。”
熏香是一件极考验人的活,眼要明,若是错用了陈年的香料,熏出的香气会过于清淡,手要巧,若是熏过了头,衣上不仅没有香气,反而会染上烟臭味。且期间要用到的工具很多,香盘,香炉,熏笼等等。
沈临一时半会凑不齐那么多东西,他只带回来一个珐琅缠枝莲纹球式香薰炉,小小一只,立在地上,翠鸟色的香薰炉上,对开着三束莲,分别为金,红,黑三色,色彩极艳,斑斓夺目。
俩人相对而坐,沈临跪坐在地上,手里一把羽毛扇子,轻轻一扇。
香风迎面,如烟如雾般扑到楚秀心脸上。
那一瞬间,楚秀心真如贡台上的天女,于凡人供奉的烟火中缓缓睁开眼。
她轻轻一笑,拿起另外一柄青萝扇子,同样往香炉前一扇,烟雾就转了个方向,往沈临身上扑去。
沈临闭上眼睛,受了她一扇烟火,然后低低笑道:“……真好。”
他声音太小,楚秀心有点没听清,于是问:“怎么?”
“做锦衣卫时,身上不能有味道。”沈临像只闻了猫薄荷的猫,身体整个软下来,往她身边一躺,头枕在她腿上,闭上眼睛,“因为经常要刺探,潜入,还有抓人……”
一个不留神,他怎么又黏自己身上了?楚秀心伸手推推他,正要喊他起来,就见他微微一笑,双手依恋的环住她的腰,身体一侧,将脸埋在她腹上:“但现在不用了……真好,我闻起来,跟姐姐一个味道了。”
姐姐俩字,像把小钩子,轻轻一钩钩在她心上。
楚秀心不禁有些懊恼,这就是前锦衣卫,最擅长拿捏人心,知道怎么说话,她完全拒绝不了。
“姐姐。”看,他又这么撒娇似的说话了,“我想听你唱歌。”
楚秀心:“这几天我唱的还不够多吗?”
“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沈临看起来极委屈,“你却不肯只为我一个人唱歌。”
“……好好好,我唱我唱。”楚秀心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吴侬软语,江南小调。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淮安王府。
当身后响起这首江南小调,风满袖放下手中的湖笔,回头望去:“……你终于肯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