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赏菊的日子,满城遍布黄花,一路走来,全是菊花扎成的牌匾,菊塔,甚至菊楼,金背大红,绿水,梅花鹿,赤线金珠,各个品种的菊花争奇斗艳。
但都比不上江上泛的那只菊舫。
整只画舫上铺满了菊花,金灿灿一片开在江面上,一入夜,灯笼盏盏亮起来,天上明月,江上菊花,画舫泛清波而走,舫后流下一道弯弯曲曲的涟漪,白色月光碎在涟漪里,一片片菊花从船上坠下,泛在月光上。
此情此景,美不胜收。
而再美美不过风满袖。
其独立月下的姿态,当真是风满袖,月如钩,缥缈羽衣天上,遗响遏云流,遗世独立之感浑然天成,仿佛天人谪入人间。
若不是身份尴尬,还不知道多少女子要为他打破头,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不在乎,譬如如今在画舫上为众人献唱的各家花魁,以及名声遍洛阳的琴师苏大家。
还包括了忠勇侯家的小姐。
“风兄,你的《贵妃图》带了吗?”小侯爷是为了自家姐妹来的,但并没有将这事放在明面上说,只是笑吟吟套着近乎。
风满袖淡淡回道:“忘了。”
或许是对方的面色太过坦然了吧,小侯爷竟一点没怀疑这句话的真假,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将话题往自己姐妹身上引:“真可惜,还想对着画里的样子,在我姐姐院子里修个一样的阁楼呢。”
风满袖喝了口酒,觉得他这主意不错,自己回去就照着画,建个一样的园子,妹妹见了这熟悉的光景,指不定就肯从画里下来了?
“光园子还不够。”他突然看向小侯爷,问,“你前年收的那几件古董,可否割爱?”
小侯爷一楞,笑起来:“你说那几条贵妃香帕?”
这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这位小侯爷不仅收集到了贵妃的香帕,还有她穿过的舞衣舞鞋,甚至脚腕上系过的舞铃,尽是些女子的贴身之物,然后让自己的侍妾穿上,跳《霓裳羽衣》给他看。
这是个人的私生活,风满袖以前从不置喙,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对妹妹的身份将信将疑,她可能是贵妃,也可能不是。
倘若是呢?
那他绝不能容忍妹妹的贴身之物,流落在外男手里,甚至被他拿来亵玩。
小侯爷虽然不知道他抽了哪门子疯,但俩家长辈正有意结姻亲,故而不想因为几件旧衣裳闹得不愉快,便笑道:“风兄若是喜欢,回头就让人送去你府上。”
顿了顿,又朝一边招招手,将一个中年男子招了过来,向风满袖介绍道:“这是赵福成,替我家打理外面的生意,那几条贵妃香帕也是他搜集来,送给我的,若风兄对此感兴趣,不妨叫他替你留意留意?”
赵福成?
风满袖心中一动,目光瞥了过去。
那是个大腹便便的商人,笑得像尊弥勒佛,十分无害的模样。他在洛阳城兴许是个顶顶有名的商人,但在这艘权贵云集的船上,他什么都不是。
为何妹妹唯独要自己留意他?
风满袖打量的时间太长,又一直不说话,赵福成跟小侯爷都觉得不对劲起来,小侯爷给赵福成使了个眼色,赵福成急忙给风满袖敬酒:“小人赵福成,见过小王爷,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随便吩咐。”
说完,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下位者给上位者敬酒,下位者必须一饮而尽,但上位者不一定要喝,喝了是给他面子,不喝,就轻轻将杯子在桌面上磕一声,意思是:我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但这点面子,风满袖都不肯给,他收回打量的目光,然后跟没看见过他似的,只偏过头跟小侯爷说话。
赵福成只好握着酒杯,尴尬地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先下去吧。”小侯爷只好亲自开口,让他先行退下,等人一走,满是疑惑地看向风满袖,“他可是做了什么,得罪了风兄?”
“没什么。”风满袖总不好说是自己屋子里的画,提前警告过他,要他小心此人,又不能一点解释也不给,显得太不给小侯爷面子,只能顿了顿,模棱两可的对他说,“只是观此人面相,不久将大难临头。”
小侯爷一听,笑了:“风兄什么时候研究起命数了,也给小弟看看?看小弟何时才能找到意中人?”
风满袖淡淡扫他一眼:“你马上就会遇见意中人。”
根本不需要算,这位小侯爷的花心人尽皆知,几乎每隔几天就要遇见个真爱,然后想方设法把人追到手,今天菊舫上请了好几个花魁琴娘来献艺,以此人一贯的尿性,必能在当中遇见真爱,可能还不止一个。
小侯爷哈哈一笑:“那就承风兄吉言了!”
正好这时花魁上台表演了,他一眼就看中了旁边伴奏的一名琴师,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嘴里喃喃:“风兄神算,我果然遇见真爱了。”
风满袖默默喝酒,不愿搭理他。
但小侯爷不肯放过他,笑道:“说起来,今天邀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风兄,你……”
画舫忽然一个急停,舫上的人东倒西歪,连带着桌子上的酒水佳肴都倾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小侯爷气急败坏道。
“小侯爷,是水师。”下人匆匆回报,“把我们的画舫给围起来了。”
“水师?谁派来的?”小侯爷怒而起身,“走,带我去看看!”
结果刚走几步,就听见下人回报,说官船已经跟画舫接弦,官船上的人已经过来了。
小侯爷一开始还像个大爷,但一见来人,立刻成了孙子,右手在脸上一抹,川剧变脸似的,抹去怒容,换上一张笑脸:“原来是常千户,有失远迎。”
身穿黑色锦衣卫服,腰佩标志性绣春刀的常遇夏率人走过来,对他拱拱手:“小侯爷,打扰了,职责所在,来这找一个人。”
小侯爷立刻献殷勤:“找谁?可需要我帮忙?”
“不必。”常遇夏摇摇头,淡淡道,“我找赵福成。”
这名字一出现,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尤其是小侯爷,因纳了常遇夏的女儿为妾,两家算是姻亲,故而脸色尤其难看,鬓角甚至微微出了点汗,沉声问:“赵福成犯了什么事?”
“此乃机密。”常遇夏拒绝透露内情,只一扬手,“来人,搜!”
十几个锦衣卫,带着从水师借来的人马,开始大肆搜捕,将个菊花宴弄得尖叫四起,人心惶惶。
“禀大人!”一名锦衣卫回报道,“赵福成不在船上!”
常遇夏盯着小侯爷。
“这,这……”小侯爷额头上全是汗,“他刚刚还在的,其他人可为我作证,我没有私藏他……”
“禀大人!”又一个锦衣卫回报,“船工说半个时辰前,看见赵福成放了一艘小船下江。”
“哼,消息走漏了么?”常遇夏目光一冷,“传我命令,封锁整个江面,一定要把人抓回来!”
见这群赫赫有名的鹰犬要走,众人刚要松口气,就听见常遇夏淡淡补了一句:“你留下,看着画舫上的人。”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
这……这是怀疑他们当中有赵福成的同伙?
“我,我是从外地过来的考生。”一个书生忍不住撇清自己,“我压根不认识那赵福成。”
常遇夏淡淡扫他一眼,一个侍者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常遇夏身旁,与他耳语两句,常遇夏立刻冷笑一声,朝那书生说:“宴上你跟赵福成交谈甚欢,你来洛阳的路费都是他出的,你不认识他?”
书生脸色顿时刷白。
其余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作为此次宴会的经办人,加上又是背靠忠勇侯府的大商人,加之本人又长袖善舞,宴上哪个人没跟他碰过杯,聊过天,谈过生意。
只有一人例外。
小侯爷面色阴沉了许久,忽然转头看向风满袖,眼神带着一丝怀疑跟埋怨:“风兄,你是不是提前得了什么消息?”
否则怎会在宴上对赵福成不理不睬,还说出“观此人面相,不久将大难临头”这种话。
风满袖沉默半晌,缓缓道:“没人提醒过我。”
提醒他的,是一幅画。
折腾了一整夜,到第二天,录完口供,好不容易才放人回府,顾不得换掉身上略带酒气的衣裳,风满袖反手将门一关,快步走到《贵妃图》前。
“你早就知道?”他问。
“是。”似乎一直在等他回来,他一开口,墙上的画立刻作出回复,“我早知道锦衣卫要找他麻烦。”
风满袖紧盯着画面,似乎想透过这画,看见她此刻的表情,半晌,才缓缓问:“……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楚秀心笑了起来:“我从画那知道的。”
风满袖:“画?”
“只要有画的地方,就有我的耳目。”她仍笑着,略带一丝天真得意,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如何惊世骇俗的话,“你不能跟画聊天,我可以,是画告诉我,锦衣卫奉命来了洛阳,要抓赵福成这个敌国奸细。”
风满袖只觉背上一凉。
此话太过惊世骇俗,他不想信,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敌国奸细?”他有些沙哑道,“这也是画告诉你的?”
“是啊。”楚秀心道,“赵福成家的年画告诉我的。”
风满袖闭上嘴不说话,若将年画也算进去,谁家没有一幅画,你会防人,但你会防着你家门上贴的年画,墙上贴的观音图,乃至于小孩子随手在书上画的涂鸦吗?
如果楚秀心说的是真的,那世上所有人,在她眼前再无秘密可言。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风满袖问,“你曾经在赵福成手里待过吗?”
“不需要。”楚秀心道,“我先前不是说了吗,有画的地方,就有我的耳目。”
顿了顿,她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无论这幅画离我多远,但它看见的,我就能看见,它能听见的,我也能听见,哥哥,我非《天女图》,不能辨古董,聚富贵,我乃《贵妃图》,可晓过去,解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