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常遇夏就接到快马送信。
信是从京城寄来的,这样急急忙忙,风雪兼程,让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没有,拆开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沈临的焦躁:“我寄信去客栈,怎不见她回信?我叫你帮忙看着人,人现在怎样了?”
常遇夏咬着笔杆子,不知道该不该照实写,人挺好的,已经搬出了客栈,在金石馆内找到了新生活。
搞不好,过几天还能找到新男人。
毕竟,作为金石街上少见的女掌眼,楚秀心极为惹人注目。
金石街只听名字便知,是金石馆花钱买下的一条街,但没有用来做生意,而是便宜出租给自家雇员,算是一项员工福利。
当然不可能一视同仁,视职位不同,能租住的位置跟规模也不同,跟楚秀心一样年纪的小姑娘,通常只能几个一起,租个可容一家四口的民宅住,也只有掌眼先生那级别,能够独门独院。
曹先生是本地人,不需要这个福利,楚秀心把自己挂在他名下,名正言顺的住了过来,要不然掌眼先生那么多,贪财的人也不少,为何偏偏要选他?
但旁人不知内情,她能住个单独的院子,还在掌眼处工作,就默认她是正式的掌眼先生,没人那么不识趣,特意去问她你是正式挂职,还是挂个名字,就算想知道,也是私下里打听。
“搞不好,是曹先生在外面养的情妇。”
也有这样的声音,说得煞有介事,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楚秀心没急着去澄清什么,一来这种事,越描越黑,越急着澄清人家越不信,二来,有这谣言在,把不少对她有意思的人堵了回去,还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怕惹到曹先生这个刻薄记仇的小人,也悄悄退了回去。
楚秀心乐得清闲,她简单清扫了一下自己的新房子,把《天女图》挂在墙上,静静看了一会,又取下来,放在匣子里,小心藏在床垫下面,然后轻轻抚着床面,说:“我们开始吧。”
这儿只有她一个,我们是谁?
哎,一不小心,又开始想念他了。
不过不要紧,只要开始做事,很快就能把他抛之脑后。
“……时不待我。”楚秀心叹了口气,“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她起身走出房门,朝着金石馆方向而去。
今天是个热闹日子。
金石馆内,画圣画展如期展开,除了最初就确定了的那十五幅遗作,最后还加了一副,就是吴姬带来的《妖猫图》。
她一来,讨论画的没多少,都在讨论吴姬的美色。
跟她预料中一样,吴姬今天打扮的艳光四射,一袭有别于现下流行的前朝打扮,让她别具风情,笑靥上点着两枚小巧的金色花钿,嘴唇没有涂满,用鲜艳朱砂点了点上唇与下唇,造出个樱桃小口的唇妆。
“当真如贵妃再生。”有人叹道。
楚秀心瞥他一眼,不去分辨这人是真心实意,还是被吴姬买通的托。
跟吴姬相比,她打扮的十分低调,素色的青衣,衣上没有任何花纹,同身上下没一个首饰,只在发髻上斜插个银簪,那簪子还是沈临留下的,他以前用它束发。
他走的时候,没留多少东西,除了包裹里的银钱,也就枕头旁落的这根簪子,被她握住手里,连同《天女图》一起带去了新居。
绝对不是忘不掉他,只是她正好少了根簪发的簪子,他不要了,她捡来用用,不过分吧?
人群追捧着吴姬,楚秀心逆流而行,停在了一幅展画前。
画展开始还没多久,来的人并不多,所以每一幅画前停留的人也不多,现在这幅,算是画圣的早期作品,所以看的人就更少了。
楚秀心跟一个老人站在画前,老人一直盯着画看,直到身边传来一声疑惑的咦,才注意到楚秀心。
“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老人问。
楚秀心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老人有点失望,转头看着画,像在对她,又像在对自己说:“这画是画圣的早期作品,跟他后来比,技法稍显稚嫩,什么一这幅画里会用上很多种不同技法,但这是他重要的转型期,也就是这段时期,让他从过去的纵情山水,改为纵情于人。”
楚秀心点头附和,却突然道:“我就是觉得画里的人有点怪。”
老人又转过头来:“哦?”
画上是一池春水,无边莲叶与荷花之间,有个女子也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在池里纳凉,衣衫尽湿,双手泼着水花。
“这幅画的名字是《小莲》?”楚秀心腼腆一笑,“我曾读过画圣自传,这首诗是他在亲戚家,见表妹池塘中戏水,为她所画,但后来,我查了画圣的家谱,发现他只有一个表妹……”
目光瞥到画上,体态成熟,凤情婀娜的女子身上,楚秀心呵呵一笑:“作此画时,这位表妹年方七岁。”
老人目光一闪,问:“哪本自传?叫什么名字?”
画圣的怪癖之一,就是喜欢记日记,事无巨细全部记下来,加上他又喜爱十二这个数字,所以留了日记足足十二本,老人这是在问她哪一本。
楚秀心报了个数字,顺便一提:“对了,当时还有旁人在,书圣不就做了一首诗,我记得当中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既是说池塘里的荷花,也是说池塘里的女孩子,可见画名小莲,很可能并不是人名,而是一种形容。”
形容的,自然是年纪尚幼的女孩子。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匆匆离开,过不久,就有侍者过来,取走了展台上的挂画。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追问,可是侍者闭口不答。
楚秀心不动声色的在附近转了几圈,直到被人请去后台,之前的老人坐在太师椅内,身旁围了许多掌眼先生,在他眼前,只有站着的份,没有坐着的份。
“小楚,来了。”老人笑呵呵招招手,让楚秀心到他身边来,然后跟身旁的掌眼们说,“这孩子很不错,你们都没瞧出来,就她瞧出来了,要不然我们金石馆把个赝品当真品展览,真被外人看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众人急忙认错,尤其是鉴定此画的掌眼曹先生,此刻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地洞躺进去。
“哪是我看出来的,分明是先生看出来了,拿来考校考校我。”楚秀心笑道,“我别的不会,专爱看杂书,昨天正好看了画圣的自传,觉得奇怪,才说了一句,并不是我的真本事。”
其实她第一眼看这画就看出来了,但当时没说,因为她打听到,管着所有掌眼先生的贺老今天会来,而贺老,正是眼前这位老人。
“不骄不躁,谦虚低调,你是个做事情的人。”贺老是个相当低调的人,而人大抵都会偏爱跟自己类似的人,这也是楚秀心这几日特地做此素净打扮的原因,他越看楚秀心越满意,问,“你现在在金石馆做事?做多久了?”
“三天前来的。”楚秀心谦逊道,“挂在曹先生名下,做个学徒。”
贺老眉头一挑。
旁人可能不知道,他这次特地过来,就是为曹先生来的。
姓曹的压榨学徒,强行要人上缴一半以上的薪水,作风不正,跟馆中几个侍女有点不清不楚,这都是小事,关键在于,他接到匿名举报,说姓曹的暗中跟人做交易,把赝品鉴定为真品,卖出钱后,与人五五对分。
这事若查出来是真的,那金石馆绝饶不了姓曹的!
有点惋惜地看了看楚秀心,既然这女娃娃当面指出画不对,可见并不是姓曹的一伙的,贺老惜才之人,不忍看见真正的有才之士被连累倒霉,便主动递了根橄榄枝:“我看你年纪尚小,但基础扎实,眼光独到……”
原本想收她当个弟子的,但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不宜在此刻与人牵扯太多,有损公平,便改口道:“正好卓先生年纪大了,准备回老家休养,你便替了他的位置吧。”
一句话,便将楚秀心提拔为名列在册的掌眼先生。
楚秀心似乎愣住了,经人提醒,才急忙向他拱手:“谢贺老提拔!”
旁人见了,恨铁不成钢,都看出贺老刚刚有些犹豫,差一点就收她为弟子,换个稍微知情识趣些的,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师傅,您不收我我就不起来了,偏她懵懵懂懂,放过了这一步登天的机会。
贺老也有点为她可惜,但转念一想,搞技术的不都这样,人情世故上多少有些欠缺,他自己年轻时如此,手底下最出色的小徒弟也如此,这样一想,看楚秀心又愈发顺眼起来,觉得这果然是我辈中人。
于是想了想,他起身,拍了拍楚秀心的肩:“好好干,你未来可期。”
只这一个动作,楚秀心的待遇顿时就不一样了。
“恭喜啊!”“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此子日后必大有所为。”“听说你是外地来的,在洛阳有亲戚没?”“小楚可有婚配?我有一侄儿,与你年岁相仿,家境殷实……”
嘶!
锦衣卫所,常遇夏揉吧揉吧一纸团,随手往后一丢,重新铺开一张宣纸。
“这信要怎么回?”常遇夏顶着两黑眼圈,喃喃自语,“她现在过得很好,在金石馆内很受追捧,尤其是平均年龄四十五岁以上的掌眼中老年们追捧……我,我真要这么写?”
虽然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他,他如果真这么做,他死定了,于是定定神,常遇夏在回信上写:“在您走后,楚秀心成天以泪洗面,以至于日渐憔悴,病倒在客栈内,属下带人抢救,如今人已经缓了过来,只是日日握着您留下的银簪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