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袖这几日,一直在派人打捞《贵妃图》。
他出的是真金白银,故而退潮后,江面上满是船,捞起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真有几幅画,但都被泡烂了,分不清是不是《天女图》。
楚秀心每次走桥边上过,都能看见他。
他好像突然没别的事情可做,日日守在这,无论风吹雨晒,像个石头打的雕塑。
好几次楚秀心都想走过去,同他说一句:“你回去吧,我没事。”
偏又不能这么做。
相遇不相识,相遇两不知。
夜里,楚秀心将《天女图》从墙上取下来,放在膝上,久久不语。
“沈临。”她终于开口,“帮我做一件事。”
沈临一眼看穿她想干嘛,摇摇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不包括把《天女图》送给风满袖。”
“《天女图》我还有用,不可能送他。”楚秀心说,“你把《天女图》拿去给他看一眼,我告诉他,我没事,我从《贵妃图》里避难到《天女图》里了,叫他不必挂心。”
沈临嗤笑一声:“然后呢?就他现在那样子,你觉得他会任由我把画带走,还是开口喊人,拼了命把画留下?”
楚秀心哑然无语。
“《天女图》在你我手中的事,决不能暴露,否则有太多的线索,可以查出你我做过什么,还有要做什么。”沈临抱臂靠在墙上,“真要按你说的做,就必须另外找一幅画。”
“一副十二美人图。”楚秀心补了一句,苦笑道,“毕竟我并不是真的能在所有画里来去自如,我只能在哥哥的十二美人图内来去自如……”
可剩下的画,在哪里呢?
山上真人居,鼎灶长不毁。犹闻洗药香,渐作落花水。
这是间充满药香的房间。
夜深,屋内四角点了灯,一人高的青铜灯架,里头烧着昂贵的人鱼膏,影影绰绰之间,此地似人间,更似传说中的始皇陵。
少主走进来时,忍不住用袖子掩了掩鼻:“你这味道真重。”
楚丹青背对着他,跪坐在桌前,专心致志画着一幅画。
少主受不了屋内的药味,敞着门,通了会气,结果楚丹青一点受不住风寒,当即拿拳头抵着唇,轻轻咳嗽起来。
对这么个玻璃似的人,少主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关上门,一边忍着浓重药味,一边走到他身后,低头看了眼他手底下的画,皱眉道:“你在画什么?”
他还以为楚丹青在画十二美人图,不料视线落在纸上,却是一座有些眼熟的宅子——被他烧掉的那一座。
楚丹青头也不抬道:“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
“所以?”少主问。
楚丹青却不急着回答,他施施然画完最后一笔,那一笔在妹妹窗前,开了朵早春的花,待这一笔完了,他才慢慢将手里的笔搁在一只陈旧的笔架上,起身跨过身旁一地废纸,从累得比人还高的画轴中,翻出一只,转身递向少主。
少主伸手接过,将画轴一展,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十二美人图之一——《妖猫图》。
但他今天并不是为画来的,将画一合,他盯着楚丹青的脸道:“你可知《天女图》《贵妃图》发生了什么事?”
楚丹青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睛里写着“不关心,不在乎,你快滚”。
少主盯了他许久,有点失望的收回目光:“你什么也不知道。”
楚丹青索性不理他,又回去桌前,摊开一张新的宣纸,在上头画起下一副美人图来——他至今仍然相信,画完这十二幅画,他就能回家,见到父亲,母亲,还有妹妹。
少主怜悯又讽刺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便携着《妖猫图》出去了。
探子来报时,少主已经坐在铺着厚厚虎皮的太师椅内,将手中的《妖猫图》看了又看,懒懒道:“都说十二美人图会择主,《天女图》认了个穷书生,《贵妃图》认了个废太子,为何《妖猫图》不认我,难道我还不如他们?”
探子轻轻笑了声,往他肩上一倚:“少主只想要画里的美人,不想要眼前的美人了?”
那竟是个女探子,虽然脸上戴着一张面具,但是光听其声,便足以让僧人还俗,君子侧目,当真是个妖精。
少主这才放下手中的画,伸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笑道:“听说李瑞珠已经招供了?”
他虽在笑,女探子却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好在我早就提防着她,把人都转移了,锦衣卫去了,也只会扑个空。”
“嗯。”少主懒懒道,“记得把她的家人都处理了,死讯传出去,一定叫她知道。”
女探子:“是。”
“下一次呢?”少主问,“准备派谁去?”
女探子想了想,决定还是开口问一问:“少主,那风满袖只是个富贵闲人,没权也没势,为什么我们要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在他身上,还非要嫁个女人到他身旁?”
“他只是现在没权没势而已。”少主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嘴唇贴在她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
女探子听得惊讶不已:“竟然……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不超过十个。”少主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倘若宫里那副《东海游仙图》能变成人,就多算一个。”
“少主怎么也信了那些江湖传言。”女探子笑起来,“画,怎么可能变成人呢?”
画,不可以变成人,但是,人,却可以变成画。
“……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找不到其他美人图,楚秀心不甘心,就爬回《天女图》内,想看一看《贵妃图》现在在哪,还有没有捞起来的希望。
结果一进去,就当场愣住。
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她不停闭眼又睁眼,幻觉依然还在,她伸手摸过去,忍不住喃喃道:“怎么可能?”
《天女图》内本来只一个柜子大小,如今,却变成了一间屋子。
她从小住到大的屋子。
且屋子里的一应摆设都还在,是家中还没家道中落时的样子,楚秀心小跑到窗户边,轻轻推开窗,只见一朵早春的花横斜在窗前。
她伸手把花摘下来,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没有露水的香气,也没有花朵的香气,只有墨的味道,不像是真花,像是一朵刚刚画出来,还没有吹干的墨花。
“……哥哥。”楚秀心喃喃一声,拿着这朵花,转身跑出屋。
果然是她记忆中的家的模样。
她一间一间推开门,书房,客房,父母的房间,都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是你吗,哥哥?”楚秀心忍不住想。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这么清楚记得家是什么模样,一个是她,还一个就是哥哥,也唯独只有哥哥,能够用一支笔,将他们的家分毫不差的在画里重现。
碰的一声,楚秀心推开了哥哥的房间。
熟悉的药香从里头冲了出来,并不好闻的气味,却让她无比怀念。
“不对。”楚秀心忽然回过神来,“这里不是哥哥的房间。”
只有这个房间不同,与整个家格格不入。
这是一间又精美又阴暗的房间,房间四角立着青铜灯柱,里头烧着人鱼膏,幽暗的灯火将房间染成一个地宫皇陵。
屋内没人,四面空荡荡的,只在正中央放着一张画桌。
楚秀心缓缓走过去,跪坐在桌前,桌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空白的宣纸,一只没有盛墨的砚台,还有一只陈旧的笔架。
那笔架是她小时候给楚丹青做的生日礼物,他十分珍爱,无论多旧都一直用着,连被人抓走时,也什么都不带,只从桌子上拿走了这只玉兔造型的笔架。
楚秀心看着那只笔架,鬼使神差的,将手里执的那枝墨花,轻轻搁在了上头。
骤变突生!
“哗啦!”
“哗啦!”
“哗啦!”
只见四方墙壁上,突然从上往下,飞快滚落一张张画卷,一,二,三,四,总共四副画,左边墙上一副,是《贵妃图》,右边墙上一副,是《妖猫图》,前方两幅,分别是《天女图》,还有《东海游仙图》。
画与画之间空出了许多间隙,是留给未来的画的。
楚秀心环顾四周,喃喃道:“十二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