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袖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做。
为什么?
“区区一幅画而已。”不知道多少人会在事后嘲笑,“为了一个物件,丢掉自己的性命,他真是个蠢材。”
以为他不知道吗?他总在被人嘲笑。
“我若是他,一开始就不会答应,真以为自己能当上太子?不过是个暂时的替代品,一旦真龙现世,就得让出位置。”
马后炮谁不会,一个个全是事后诸葛亮。
“学这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呢?又用不上,仕途也好,军伍也好,谁会让个废太子进来?谁都不傻。”
他偏要学,偏不让这群人如愿,一群只会在拼命奋斗的人背后,指指点点出声嘲笑的混蛋,他想争口气给他们看。
“你忍耐些。”可父王对他说,“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弟弟……”
他只得忍耐,喜欢的书丢了不读,把正在教自己的武师让给弟弟,终日四处游荡,一掷千金,做起众人期许的富贵闲人来。
越做越恼火。
“他终于学聪明了。”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他一个人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多,一个人面对画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宁可终日面对画,也不愿一刻面对人。
“妹妹。”风满袖伸出手,用尽全力抓住水中的画卷,没有力气浮上去,也不想浮上去,张嘴吐不出字,只在心里说,“你带我走吧。”
若让他选,他愿舍弃此身,做个画中人。
从此以后,我随你自由来去,一同去敦煌壁画里看沙漠,一同去江南街头的地摊画上看闹市繁华,一同去年画里看寻常人家过春节,大人追着孩子喂汤圆,孩子追着外头的烟花跑。
一双手突然伸出来,推在风满袖胸口。
风满袖惊讶地瞪大眼。
就跟他之前听过的《天女图》故事一样,他的《贵妃图》里,也伸出了一双手,不肯跟天女一样抱着他,也不肯带他走,而是拼命把他往上面推。
“妹妹!”风满袖喊道,可是一张嘴,就灌进了一大口水。
他的妹妹从画里钻了出来,头发跟红色裙子都在水中晕开,刹那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像一捧碎开的牡丹花,像一团浓稠的血,一片红色中他只看清了对方的眼睛——他一辈子也忘不掉这双眼睛。
那双眼睛对他说:我带你走。
不是向下,永无忧虑的江底,而是往上,污秽不堪的人间。
“为什么?”风满袖忍不住挣扎起来,嘴里吐出许多泡沫,跟听不清的话,“如果要带我走,为什么不是画里?”
跟男人比起来,她本就力弱,他一挣扎,两个人就一块在水中沉沦,在这关键时刻,另一个人突然飞快游近他们。
是沈临。
眼见着一幕,他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加快速度游了过来,一只手勒住风满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往女子胸口轻轻一推,将人推向画里。
“不!!”风满袖朝她的方向拼命挣扎起来。
他挣不过沈临的力气,像被钩子钩住的鱼,身不由己的往岸上升,伸出去的手怎么也够不着妹妹,只能眼睁睁看她越来越远。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本想着,若是她能够跟《天女图》一样,从画里下来,他一定好好对她,满屋子的前朝旧物给她回家的感觉,书房里新收的词曲全集给她惊喜,一推门,院子里咿咿呀呀,家中新蓄的戏班子会否让她在初晨中露出微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好不容易才从画里出来,又被推进了画里,那只曾经拼命推着他向上求活的手,像浮出江面求救的手,没人拉住她,他没拉住她。
“我不做画中人了。”风满袖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只剩一个念头,“妹妹,你别离开我,至少你是自由的,你每天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沙漠有多大,江南闹市有多少人,年夜的烟花有多美……”
哗啦!
“看到了,在那,在那!”常遇夏趴在石头栏杆上,拼命指挥着,“快把人捞上来,快!”
渔网,渔船,能用上的东西都用上了,甚至怕沈临一个人拉不动人,常遇夏自个也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匆匆游过去帮忙。
一群人手忙脚乱了大半天,终于把沈临跟风满袖拉上岸,沈临还好,风满袖已经不省人事,被人急救了半天,才呕出几口水,奄奄一息醒过来。
雨水从天而降,泪水般打在他俊朗苍白的脸上,他一言不发,缓缓侧过头,看着身旁的滚滚江水。
妹妹没上来。
夜。
沈临身心疲惫的回了客栈,他刚送人回了淮安王府,见风满袖半死不活,老王爷差点跟他拼命,好不容易才将人安抚住,立刻回了客栈,回来的时候那么急,现在却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他在门口徘徊了半晌,里头突然响起一个冷冷声音:“进来。”
沈临这才止了脚步,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楚秀心已经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坐在椅子上等他,头发还没干,湿乎乎披在身上。
“姐姐,还没睡啊。”沈临陪着笑,绕到她身后,体贴小意的用手握住她的头发,“我手热,帮你烘一烘头发。”
楚秀心不领情,飞快原地甩头发,头发啪啪啪打他脸上。
沈临还不敢躲,原地受她鞭笞。
楚秀心把自己晃得有点晕了,才停下来,转头盯着他:“你错在哪?”
沈临宁可被她打,却不愿认错,瘪瘪嘴:“我也没想到他会跳江,我立刻就下水救人了。”
楚秀心冷冷道:“事情本不必发展到如此地步!”
“你就一点错都没有?”沈临嗤了一声,转过头来对她笑,“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还跟他哥哥妹妹。”
“这就是你临场变卦的理由?”楚秀心,“沈临,我事事都跟你商量,你呢?”
沈临闻言一愣。
“你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楚秀心眼圈开始泛红,“从我俩在一起,小事不提,大事上,我是不是都跟你商量好了才做决定?做出来的决定,我变过卦没有?”
她抽抽鼻子,说:“我是不是也要学你一样,说好的事情当放屁,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一通,完了找你撒撒娇,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下次还敢,一次又一次,把最后一点信任感都挥霍完。”
沈临终于慌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先前的害怕是怎么回事,不是怕她打自己,是怕自己失掉她的信任。
这可真是可笑,他图她什么,图她好看?图她钱?图她那点造假的本事?不,他图的就是她不顾生死伸手环住他脖子的一瞬间,图她喜欢,图她信任。
看见楚秀心眼泪掉下来的一瞬间,沈临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或者说准确点,曾经得到过。
“你走。”如今,楚秀心一指大门,脸上的泪水来不及擦,两眼莹莹盯着他,“你冷静一下,我也要冷静一下。”
沈临艰涩地张了张嘴,最后闭上嘴,出了门,但没有走,只是背靠在门上,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越想越不是滋味,双手抱着膝盖,沈临把脸贴在臂弯里,想着想着,眼睛里也蒙上一层水雾。
“对不起……”他呜呜哭起来,“我错了。”
楚秀心听见了,也难过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又警觉起来,这臭小子有前科,他是真哭还是假哭,不行,不能惯着他,这次一定要给他点教训,不然下次他还这样,说好的事情不做到,制定好的计划不实施,放飞自我。
“最后善后的人还不是我?”楚秀心用右手抹了下右脸颊的泪珠,心想,“也不知道风满袖现在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