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寺中既无晨钟,也无暮鼓。
只有一扇房门内愈发沙哑的:“灵灵开……”
沈临走到房门口,弯腰将画从地上捡起,然后疑惑地看向房门,敲了敲:“兄台,你还好吧?”
念经的声音突然停了。
过了一阵,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一夜未眠,以至于眼底发黑,双眼泛出血丝的脸来。
“把你的画拿好!”李山河冷冷道,“别让它到处乱跑!”
“到处乱跑?”沈临似乎被他逗乐了,把画拿出来给他看,“你指指看,这画哪里长了脚?”
李山河被他的举动吓得倒退一步,然后贴着墙走:“不用给我看!长没长脚,我都不会接受退货的,告辞!”
说完,李山河转身就跑,仿佛身后追着洪水猛兽般,眨眼就跑个没影,等沈临追出去,只来得及听见远去的马蹄声,连马蹄扬起的灰尘都来不及吃上一口。
摇了摇头,沈临把画拿回屋,打开包袱取出些精致糕点来,配着水囊里的桂花酿,小口小口吃起来。
他吃到第三块红枣糕的时候,楚秀心才在画里睡醒,一睁眼见是他,心中叹了声:“哎,还是回了这里。”
李山河一夜没睡,她却不会那么虐待自己,大概努力了半个时辰,她就躺回画里睡了。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也不是非李山河不可,大不了先委身于沈临处,他虽然有钱,但不代表他家的家丁婢女也有钱,仔细挑选一下,定能跟先前在翰墨轩里一样,挑出个内鬼来,怂恿对方带着自己远走高飞。
心里正琢磨着日后,冷不丁听见沈临开口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主人?”
楚秀心闻言一愣,不确定他在跟自己说话。
直到沈临看着画,笑吟吟问:“我哪里不如那个江洋大盗,你要舍了我,半夜去投奔他?”
原来他真在跟自己说话,再结合一下他说话的内容,楚秀心反应过来:“你昨晚装睡?”
“不是装,是睡不着。”沈临一脸苦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背,“这里的床板太硬了。”
楚秀心:“呵,小少爷。”
“你喊我小少爷,我喊你什么?”沈临饶有兴致地问,“天女姐姐?”
“……行啊。”左右名字只是个代号,更何况楚秀心并不觉得他俩能长久,既然萍水相逢,很快就要分道扬镳,那就更不用互通姓名了,“你就喊我天女姐姐吧。”
“你好像不大喜欢我。”这小少爷着实敏锐,一下子就觉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为什么?”
因为你太有钱。
楚秀心自然是不会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没用,要让他放弃自己,还得另外想办法。
“对了。”她决定先搞清楚一件事,“你昨晚看见了多少?”
“我全看见了。”浅浅一笑,小酒窝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天女姐姐,你可把他吓得够呛。”
……你看见了,却不阻止,甚至还回去睡了个回笼觉,第二天没事人一样过来找李山河闲聊,并顺便逗了逗他。
楚秀心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这小少爷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善良,不过转念一想,他要是真一点心机都没有,也不可能身携巨款,独自一个人在江湖上走动,只怕半路上就被人劫了。
不过这点小心机,并不能让楚秀心改变主意,她还是不想要这人当自己的主人,于是声音一道:“连江洋大盗都被我吓得够呛,你还不明白吗?”
沈临笑吟吟道:“知道什么?”
“我是一副凶画。”楚秀阴测测道,“我能辨古董,聚富贵,但聚的是死人财,享的是身后富!你带着我,不怕死吗?”
她等了半天,只等来噗嗤一笑。
楚秀心:“……”
你笑什么!
“对不起,没忍住。”沈临笑得肩膀发颤,好一会才停下,“那这样……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都买画花完了,天女姐姐,你能帮我挣钱买碗小馄饨吗?”
楚秀心咬牙切齿:“……你不信我?”
“我信……噗。”沈临又笑喷了一下,用手背抵着嘴唇,“我信你超凶的,噗噗……”
男人,你是在玩火!
楚秀心气沉丹田,让自己别生气,别从画里爬出来踢他膝盖。
“行。”见他不见棺材不掉泪,楚秀心冷笑一声,“走,也别吃什么小馄饨了,姐姐带你去吃大餐。”
春城。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沈临觉得自己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在往他背上负的樟木盒子上瞧。
后来发现,果然是错觉,因为城里几乎人人一样的打扮,街上十个人里,九个身后背着个盒子,且一打开,里面放的都是画。
一样的画。
“正常。”寻了个无人处,楚秀心开口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赝品,尤其是《天女图》如今风头正旺,市面上的仿品只会更多,不会变少,等着吧,等名家也下水,你就算拿着画在街上明目张胆的走,也没人认得出你手里是真品。”
换个人,听说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真品,转眼之间就要被赝品驱逐出市场,不急也会怒,可这小少爷不仅不在意,甚至还有点高兴:“那不是正好,免得一群人来打搅你我。”
他不急,楚秀心急!怒道:“你还想不想吃大餐了?”
沈临笑:“想啊。”
“那就照我说的做!”楚秀心看了眼满大街的《天女图》,冷笑,“辨古董,聚财富,只要能做到这点,那你手里的画就是真画!假的也是真的!”
具体要怎么做?
楚秀心让他寻了本城最大的牙行,牙行兼做田宅,人口,畜乘交易,沈临卖相好,一进门,就有牙人迎出来,询问他要买什么?
“我要买个宅子,我自己不住,给一个相熟的女孩子住。”沈临说,“你带我看一看。”
牙人立刻懂了,是给情人或者外室买宅子呢。
于是毗邻世家豪族的几个宅子立刻划掉,看这小少爷通身富贵,谁知是哪个世家豪族的子侄,宅子买在附近,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不留神就要被家里大妇抓包。
太小太偏太破的房子也不行,那是给穷人准备的,不是给富贵人家的金丝雀准备的,于是牙人尽挑些中等大小,能住一家几口,带院子的宅邸给他看。
“等等。”哪知这小少爷既不看环境,也不看装潢,每到一处,就把手里的画展开,“我先让她看看。”
牙人好奇,张望了一眼。
“哟,这不是《天女图》吗?”牙人显然也是有见识的,笑着说,“我只听说《天女图》能辨古董,还不知道它还能堪宅院,望风水呢。”
沈临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仍然我行我素。
从早上直看到傍晚,牙人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要走断了,可沈临还是一个也看不中。
眼下已经是最后一处宅子了,牙人已经觉得不可能成,索性说实话:“少爷,实不相瞒,这个宅子曾经起过火,烧死了一家四口,现在这个宅子是后面重新建的,可新主人住进去,大病小病不断,之后就便宜挂在我们牙行了,知道您不是贪便宜的人,要不这样,您留个联系方式,等有了新房源,我通知您?”
沈临却嘘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
他看了眼手里的画卷,然后转头看着身旁的宅邸。
那宅子灰瓦白墙,像一副水墨画,墙内伸出半树石榴,石榴花红艳艳开在枝头,染红了水墨画。
“就这里。”沈临道。
牙人一惊,这是看中了?
沈临不与他废话,他行至院中石榴树下,一只手拿着画卷,另外一只手指着脚下泥地道:“挖!”
牙人已经觉得他是在戏耍自己了,苦着脸道:“哎,少爷,您就别玩我了!”
见他不肯动,沈临便说:“在这等等。”
之后便出去一趟,回来时,不仅从邻人那借来了铁锹,身后还跟了几个好奇的邻人。
“这是在干嘛?”
“说是画像显示,地里有东西。”
“什么画?”
“天女图!”
邻人窃窃私语,邻人也抱臂走到一旁,看笑话似地看着沈临。
最近因为《天女图》,闹出过不少笑话,没想到自己也会遇上一桩。
“这要是能挖出东西来,我把头摘下来给你当球踢。”牙人心里好笑道,打算回去就把这事当成谈资,跟家人朋友分享。
“挖出来了!”
……什么?
牙人楞了一下,见邻人已经一窝蜂围了上去,自己慢了一步,不得不在圈外囔囔:“挖出什么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他好不容易钻进圈内,顿时眼睛都红了。
只见石榴树下开了一个洞,洞内竟露出半截手骨来。
即便已经烂成了骨头,那手骨还紧紧抓着一只盒子,像要将盒子一并带到地底下去。
那盒子黑沉沉的,也不知用什么材质打造的,但牙人眼尖,清清楚楚看见上头镌着一个杨字。
牙人顿时呼吸沉重,杨,乃前朝国号,据说前朝叛乱时,皇帝带宫人出逃,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从长江北逃到长江南,有些宫人死在了路上,春城,春城也是途径之地,这地里莫非埋着个路上病死的宫人?他为什么死的?是不是偷了娘娘们的东西?是这盒子吗?盒子里是什么……
“原来传闻都是真的。”然后,他听见身旁的邻人喃喃道,“《天女图》,还真能辨古董,聚财富啊。”
“是啊,是啊。”牙人应和着,心里却忍不住接上下一句,还真是聚死人财,身后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