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那是血从刀上垂落,滴答在地面上的声音。
佛在台上莲指垂眸,俯视台下的尸体,灭门老魔,鬼老三,花和尚等人皆横尸地上,血水残肢在地上勾勒出个无边血狱。
就连王二也未能幸免,半个脑袋被人削了,凶手正提着刀,站在他尸体旁。
沈临将目光从王二身上收回,看着凶手:“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
侍卫甩去刀上的血,冷笑:“他也配?”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为善后来的,而他们这群人,善后的方式永远单一,那就是灭口。
从一具具尸体上跨过,侍卫朝沈临走来:“只剩你了。”
“停下!”
侍卫脚步一停,目光落在沈临脖子上那两条女人手臂上,啧啧惊叹:“谁能想到,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言,竟是真的,画中人画中人,画里原来真的有人。”
“既然知道是真的,为何不自己留下我?”楚秀心环着沈临道,“辨古董,聚财富,你也可以成为人上人。”
她只是试一试,却发现侍卫的眼神真的亮了亮,立刻趁热打铁:“地上尸体那么多,你找一个扮成你,再放一把火,不就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这世上了?谁也不知道画在你手里。”
毁尸灭迹,正如同你两年前做的那样。
侍卫更为意动,他本就不受器重,否则上头不会将善后的脏活全丢给他干,类似的活干得越多,他觉得自己越出不了头,上头只会记功劳,从不记苦劳。
如今天赐良机,何不如她所言,假死脱身,再暗地里借她之力,聚拢财富,步步登天!
“好。”侍卫笑了起来,“等我先杀了他。”
楚秀心急了:“为何一定要杀他?”
“因为他习惯了善后,也习惯灭口。”沈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对楚秀心说,“放手吧,我不想血溅到画上,弄脏了你。”
“你……”楚秀心愣愣看他,良久才道,“沈临,我已经尽力了。”
她已经尽力,尽力替他寻找买家,尽力替他拖延时间,尽力为他求一条富贵路,求一条活路!
“我知道。”沈临轻轻道,抬手拍了拍楚秀心的胳膊,“走到这一步,是我的问题,不是你。所以……你可以放手了。”
楚秀心沉默了。
“对不起。”她轻轻说,然后放开了手。
世上总有许多无可奈何,她自问斗不过侍卫,跟沈临加起来也斗不过他,下场就是满地尸体里又多一个。
可看他一副认命的样子,又不甘心!
“我也不想弄脏了画。”侍卫一副胜利者的派头,伸出手,“过来!”
楚秀心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手,胸膛此起彼伏,突然也伸出手去,双臂死死往沈临脖子上一扣:“进来!”
沈临本来都要跟着侍卫走了,被她这么一扯,重心不稳,往背后倒去。
咚——
楚秀心只觉心中一沉。
怎么会这样?
为救沈临,她已经豁了出去,不惜暴露自己的秘密,也要将人抢进画里!
然而,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她能带吃的进来,却不能带人进来,沈临的背紧紧贴在画上,贴在墙上,无论她怎么用力,无论她怎么在心里求神念佛,他就是进不来。
“……我为什么谁也救不了?”死死抱着沈临的脖子,楚秀心压抑绝望的低语,“我救不了爹,救不了娘,救不了哥哥,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你……”
沈临垂着眼,看着紧紧环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双手,难以形容他此刻的表情,如同锁在地狱里的恶鬼抬头见了一束佛光,如同潭水里的泥泞抬头见了池面上一朵静莲,如同一个跪在刑台上的囚徒,被人唾弃咒骂,一抬头,却见一双洁白的手伸到他面前,捧水喂他。
他最终笑了起来。
虽然他从前总是在笑,但跟此刻的笑一比,才知从前都是假笑。
“不。”他握住楚秀心的手,嘴唇轻轻在她指头上贴了一下,“你已经救了我。”
侍卫已看不下去,他已将《天女图》看做囊中之物,画上天女更是他的掌中禁脔,怎容沈临在他面前放肆,便顾不得他的血会污了画,冷哼一声,举刀朝沈临劈去。
当。
沈临竟两指一并,便轻轻松松夹住了那柄杀人无数的刀。
“你!”侍卫惊得瞪大了自己的眼睛,正要把刀抽回来,却浑身一僵,他缓缓低下头,正好瞅见沈临另外一只手从他腹中抽回来,秀气的指尖染了血,像涂抹了胭脂。
“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沈临朝他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让你的血溅到画上,弄脏了她。”
雷声轰鸣,狂风大作,雷光照亮了他的笑脸,也照亮了他身后壁画上肆意张狂,以杀为乐的阿修罗。
两者交相辉映,墙壁上的阿修罗像极了他投下的影子。
侍卫楞楞看他半晌,忽然一抖,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你,是你……”
他连刀都不要了,松开手指,转身就跑。
“知道我为何一眼就看出来,你习惯灭口吗?”沈临的声音不急不缓追在他身后,“因为我也如此。”
剧痛从腿上传来,侍卫突然扑倒在地上,没胆看自己的双腿还在不在,他双手并用在地上爬,直至爬到一双靴子前,忍不住怕得哭出来,抬头望着沈临道:“笑面修罗大人,求你放过我。”
“你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求饶没用。”沈临仍笑着,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楚秀心曾以为那酒窝里盛着蜜,但尝过的人才知里头盛着世上最毒的酒。
侍卫知道他说得是实话,眼中流露出绝望,最后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死在这里,少主绝不会放过你!”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一个人等在这破庙里?”沈临笑道,“我就是在等人,所有想要从我手里夺画的人,包括你,也包括你的主人。”
侍卫愣愣说不出话来。
也没办法再说话。
一行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竟恐惧到咬碎了牙齿里藏着的毒囊,几个呼吸的功夫,便一命呜呼。
“哎。”沈临摸了摸他的脖子,确定他已经死了,才遗憾地叹了口气,“怕我对你用刑?有她在这,我哪会这么做。”
说完,他重新抬起头,甜甜朝楚秀心笑道:“天女姐姐。”
楚秀心:“……”
她目视着沈临一步步回到画前,朝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但那满地尸体昭示着他并非无害,红衣猎猎在他身上,他是熊熊燃烧的火,是沸腾炙热的血,是长着少年面孔的阿修罗。
阿修罗,骁勇善战,为六道战力第一,然而常怀嗔恨之心,故堕为恶道,又名非天。
深吸一口气,楚秀心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过去是个锦衣卫。”沈临看着她,“人们当面喊我笑面修罗,背地里喊我朝廷鹰犬,不过我不在乎,他们爱叫什么叫什么。”
楚秀心抖了抖,她算是明白侍卫为什么求生欲那么强,却还是自尽了,锦衣卫跟连环杀人犯哪个更恐怖,还真是不好选,但两者有许多共通之处,譬如名声坏,手段坏,选定目标,便如疯狗一样,不弄死对方决不罢休,历来都是戏文里的反角。
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楚秀心缓缓道:“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沈临:“你指什么?”
楚秀心:“你不是说你是家里的小少爷,父亲出了事,被恶亲戚赶出来了吗?”
“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沈通的义子,勉强也能算是个小少爷吧?”沈临道,“去年太后寿宴,我义父献了一幅古董画,哪知竟是一副赝品,因此丢了官,赋闲在家,我另外几个义兄弟,为了这空出来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
笑了笑,他接着说:“我说我不想要这个位置,但他们不信,联手把我赶出来了。”
楚秀心:“……你义父不管管他们吗?”
“管啊,怎么不管?他让我去皇上那自首,说假画是我买的,皇上裁了我的职,将我赶出京。”沈临垂下眼眸,轻轻道,“我走的那天,义父官复原职……谁也没来送我。”
楚秀心叹了口气。
也不知该说自己耳根子软,还是他会说话,三言两语的,她又觉得他是个小可怜了。
反倒是她,不怎么会说安慰人的话,斟酌着言辞斟酌了半天,最后他噗嗤一笑,先开了口。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一直叫你放手,一直不肯放手?”他认真看着她,“知道吗?我现在很脆弱,你对我稍微好一点,我就要永远记得你了。”
楚秀心被他逗乐了:“我可没想乘人之危。”
“想一想嘛。”沈临立马劝道。
“……”楚秀心警觉,“你想干嘛?”
沈临歪了歪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对她道:“再伸一次手?”
“这样?”楚秀心有些好笑地伸出手,苍白的手指穿过画面,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正要收回去,却被他一把握住。
“!”楚秀心还没反应过来,就整个人顺着那只手,被他用力一拉,从画上拉了下来。
苍白如月的美人儿,从画上一透而出,眉目间掩不住的迷茫惊讶,象是被阿修罗从天上俘获的天女。
这次换成是他双手一环,将她紧紧环在怀中。
“忘了跟你说。”然后,她听见沈临在她耳边轻轻道,“这一次,不用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