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头等舱格外的空，就他们三个人，跟包了机似的。
严祈昊盯着金沝，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觉得不对劲。
“你说她真的回神了？”他扯了扯身后林惩的袖子，语气充满了质疑。
“回了。”
严祈昊将他的潮牌袋子连带着平板电脑一起塞进了金沝的行李箱托运，身上只剩下一个手机。
一时之间还有点不习惯，他只能摆弄着开了飞行模式手机，点开数独，开始打发时间。
然而严祈昊并没有他这么安分。
“那她怎么不哭啊叫的了？”严祈昊伸手，在金沝面前晃了两下。
眼前的女人头发混乱得像是打了结的绳子，双眼空洞，没了化妆品的修饰，她的眼睛都小了不少，眼尾还有明显的皱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混乱。
给人感觉老了十几岁，已是不惑之年。
严祈昊对着她那张老脸心中感慨，走在一起平均颜值都被拉低了。
“精神受创，惊吓失声。”林惩回答着他，手上做题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不止呢，颜值也下降了。”
金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围绕着金沝展开，大多时候都是严祈昊没话找话地调侃，林惩虽然性子冷，但从来也没让他冷过场，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严祈昊一直说到最后金沝瞪了他一眼，他才觉得美满，恢复正常了就好。
严祈昊说够了，就坐正打算睡觉，恰好瞥见林惩在玩游戏，于是凑着脑袋上去看，发现自己看不懂也做不出来。
“这是……数独？”严祈昊蹙眉盯着那些框框里的一个个数字，他记得自己以前也看别人玩过。
“嗯。”林惩应着他，又填了一个数字。
“这好玩吗？”
“打发时间。”林惩填完一关，将界面切了后台，调出了WPS，“你跟金沝聊完了？”
严祈昊不明所以点点头，“聊完了啊。”
因为刚刚看林惩手机屏幕，所以两人挨着格外的近，他身子微微倾斜着，快要与林惩贴起来，又因为林惩问的问题，下意识抬头去看他的脸，鼻尖扫过林惩的发梢，痒痒的，清香扑鼻，有点想打喷嚏。
他刚往后挪了点身，林惩就转了过来。
“那该和我聊了。”青年侧过头与他对视上，咫尺之间，鼻尖几乎要擦上，温热的气息在突然促狭，在肌肤之上肆意夺取最刺激的感官，连肌理都要开始泛红发热，双方的目光能直入对方的眼底。
林惩的眼底，平静得如没有风浪搅乱的海面，却蓝得发黑，深不见底，看不清情绪，又或许说没有情绪。
他的嘴唇微启着，也在为这一刻诧异着。
严祈昊感觉自己对上那双冷淡的双眼时心跳漏了一拍，因为他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林惩别样的情绪。
两人停顿一下，很快拉开距离，严祈昊干咳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忘了林惩刚刚说什么，于是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但后知后觉地他就想起来了。
“该和我聊了。”林惩坦然地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依然没有波澜。
明显思绪偏到外太空的严祈昊结巴了一下，“聊，聊什么？”
他感觉自己自从接了这个任务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从前能言善辩，信手拈来，如今却老是被一个小孩扰乱了心神。
说出去怕不是会被那些朋友们笑掉大牙。
“聊今天的事啊，不然你还想聊什么？”林惩看着他一副紧张的样子，眼底平生了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像是湛蓝色的无边大海，被藏入了一颗极小的星星，忽隐忽现，隔着海面的巨大面纱，不真切却也令人心生向往。
严祈昊喜欢看见林惩笑，他觉得年轻人就是要充满活力与朝气，多笑一笑。
“你再笑一个？”他语气轻佻，立马反守为攻，脑回路转弯快得令林惩措手不及。
“啊？”林惩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刚刚是不是笑我了？”严祈昊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像极了小气的葛朗台，却又比葛朗台帅气可爱得多。
“没有。”林惩冷回脸，下意识就否决了。
“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傻的冒泡地去跟林惩纠结他笑没笑这个问题。
“你看错了。”
“我视力好着呢。”严祈昊为了证明给他看，笨拙地眺望原处，念了一串飞机安全隐患给他听。
“那你看看这个人，像不像唐致砚？”林惩将手机举到他的眼前，晃了晃，示意他看照片。
照片里的环境像是在一个没有装修的毛胚房里，灯光昏暗，很多东西都模糊不清，但地上的一摊东西异常醒目。
是尸体，一具被破坏得惨无人道的幼儿尸体，鲜血漫流，脸被一张黑布覆盖，分不清面目。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蹲在尸体的旁边，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装，黑色鸭舌帽也压的很低，整个融于黑暗，只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容变态。
严祈昊知道林惩是指这个男人，但还是很难将她与自己上次见到的翩翩君子联系起来。
但细微的观察力使他很快确定了。
“这就是唐致砚，母庸置疑。”他笃定道：“唐致砚的右边唇角有一颗小痣，你这张照片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很好发现的。”毕竟那口牙那么恶心。
“这是我截屏的那几个血手印视频里的结尾，每一个视频结尾，都是这个景象。”
“视频大致内容都是杀人过程？”严祈昊挑挑眉，顿时觉得有些恶心。
“不，是唐致砚的虐尸过程。”林惩神色如常地解释道：“视频里金沝没有出现，只有唐致砚一个人，镜头有些晃，应该是金沝帮忙录制的。”
“虐尸？”严祈昊的眉头中间都要挤得没有间隔了。
“就是古代刑法的一种，鞭尸，你应该知晓。”林惩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没有一片云朵流动的死寂天空，“唐致砚的手段更为残忍，一边做着还会一边辱骂，我将他骂的东西过滤了一遍，筛选了有用的信息，大概知道他小时候都经历过什么了。”
“经历什么也不能变成他当变态的理由。”严祈昊有点后悔前两天见面为什么没揍他一顿，踹两脚也是好的啊。
“嗯，一些霸凌，他现在性格，应该和他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林惩没有为唐致砚做辩解，错了就是错了，即使是被逼无奈。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严祈昊回想起林惩说的那些唐致砚的资料，又道：“即使他做了好事，也不能弥补他的过错。”
“所以他得到惩罚了。”林惩意有所指。
“那不算，也不够。”严祈昊没体会失去挚爱之人的痛苦，但他认为，唐致砚所应该收到的惩罚，并不止这些，且远不止。
林惩垂着眸，没什么感情，他遇到的像唐致砚这样的人太多，自己不顺，就拿别人发泄，做错了事情又指望在别的事物上寻求弥补。
不仅如此，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也是充满着人性肮脏黑暗的，活着简直就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跟这里格格不入。
林惩从不认为自己拥有社会屈从性，他融不入，更不屑于融，所以他漠然，心里凉薄贫瘠，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唯独严祈昊例外。
严祈昊让他觉得他找到了凌驾于所有肮脏之上的太阳，这个人和他坚守漠视一样的去坚守正直，同样与这个世界密度不同。
严祈昊修长的手指无聊的一下一下点在扶手上，突然停住了，“你会不会在意没有奖金？”
降罪公司每个任务除了底薪外，还有格外顺利完成的奖金，数量不少，林惩看起来不像是缺钱的样子，但钱这种东西，是个人都不会觉得多，毕竟他的个人行为是跟集体挂钩的，所以还是要征求一下搭档的意见。
“如果任务因为我出了什么意外，我会将你的那一半补给你。”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严祈昊已经算出他大概要给林惩多少钱了。
“不用，我不缺。”林惩随手滑动了一下手机屏幕，想到什么，问道：“你想要搞事？”
“任务最后一条，我不想按照上面的执行，虽然也是完成，但也算是违约，违约我们就没有奖金了。”严祈昊不否认也不承认，他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你想做什么？”
“我觉得他们罪不至死啊。”严祈昊挑起嘴角，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笑意更深了，“杀人可是犯法的。”
“你想留下唐致砚和金沝？”
“算是吧。”严祈昊点点头，唐致砚和金沝虽然该死，但还轮不到他来制裁。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惩阴翳的思绪如野草般疯长，脑子好像炸开了锅。
任务的最后一条，杀死金沝。
这秉持着公司降（jiang）罪又降（xiang）罪的奇怪宗旨。
原本以为严祈昊会为了钱和金沝做过的这些恶心事，义无反顾地做掉她，现在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严祈昊竟然说要放过金沝？
这是为什么？
难道金沝在私下给他塞钱了？求他放过自己，他答应了？
难道他喜欢上金沝了？就因为外貌？
这些最坏的揣测在林惩的脑海里不断蹦出，他想制止，却无处下手。
停下来！
他在心里怒吼，却吹不起平静海面的一片浪花。
一定，一定是金沝给他塞钱了。
严祈昊最近最缺钱的。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说不定他们在你不知道时候就已经睡过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别傻了。
这句话露出了马脚，将他猛地拉出脑内的争斗，恢复了神智，那些怎么可能是他的想法。
林惩揉了揉太阳穴，困倦地闭上眼。
“你怎么了？”严祈昊见他半天不说话，一看才发现了不对劲。
林惩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可是飞机上的空调运行得很好，没有一点问题，难不成年纪轻轻火气太旺了？
“没事。”林惩哑着嗓子，朝他摆摆手，“晕机。”
严祈昊立刻回想起上次坐飞机的时候林惩在睡觉，所以晕机也说的过去，“那你睡会，我看着呢。”
“嗯。”林惩最后应了他一声，就再无动静了，脑子里却是铺天盖地的杂念。
这些声音，是他，又不是他。
他仿佛置身于一场混沌的乱斗，比的却不是打斗，不是理论，而是活着的念头。
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看，严祈昊他没你想的那么好。
这个社会又阴暗又险恶，你的存在毫无意义，更没有任何价值。
他们都讨厌你，想杀了你，这么多年，你忘了吗？你还没看清吗？
消失吧，你会解脱的。
真的，相信我。
这些话一遍遍重复着，曾经他忽视，他略过，无可反驳，可是现如今，他突然有了想要抗拒的想法。
又有些无力。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在意了？从前，只要当没听见就好了。
他凉薄贫瘠的内心，终于有了动静，不再是任由作为，林惩夺回恍惚的主意识，压下那些平白冒出的危言耸听，这是第一次。
缓缓睁开眼，晶莹的汗珠挂在睫毛上，随着颤抖落进他的眼里，一阵酸痛，他却好像感觉不到，只是闭着眼，任由被刺激而出的眼泪流出。
一张纸巾覆盖了上来，掩盖住了模糊的光亮。
“汗水进眼睛里了？”严祈昊声音少了平日里的几分漫不经心，多了关心，显得正经多了。
手也温柔地给林惩一下一下轻轻按着。
林惩身子一僵，钳住了他的手，力气十分大，像是怕什么跑了一样。
“怎么了？”严祈昊被吓了一跳。
原本他一直在旁边看小孩睡得不安慰，眉头都快皱到扭曲成一起了，见他好了点，结果一睁眼，汗水被迷糊了眼，好心给擦擦，还被这么一捏，力气还不小，可把严少爷委屈坏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照顾过人啊，虽然就擦个汗，但也没对谁这么尽心尽力过。
林惩看着他那张英气的脸发愣，眼前人的轮廓更加锋利俊朗了，褪去了少年的稚气，那股子张扬恣意却未减半分，精致漂亮的五官并没有什么过多变化，还是能让人过目不忘，一眼认出。
好像什么都没变，严祈昊依然自由潇洒，肆意妄为，可也什么都变了，他们都不是从前的少年，严祈昊也未曾记得他。
林惩眼里的光稍纵即逝，盼望着的星星失落，天空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一片探不出感情的深渊。
他松开严祈昊的手，眼前的人是他想要的，又不是，矛盾得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没事，有点累，我休息一下，你看着。”他的语气放的很轻，明明是怅然，却让严祈昊觉得有点可怜儿。
“擦擦汗再睡吧，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会更累。”严祈昊抽了几张纸递给他。
虽然可怜，但严祈昊也没把他当成一个女人，在他看来，林惩不是刚断奶的孩子出来不自量力，也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大少爷，然而他很欣赏林惩。
林惩更需要的是男人之间的肯定与认可，力量与力量的相持，而不是体贴入微的照顾，如果真是那样，林惩该哭唧唧地喊累要回家了，或者拿着上次的条件指使他做这做那了。
严祈昊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一贯的桀骜模样，挑眉的样子嚣张又霸气，“大男人还晕机，你羞不羞啊？跟病秧子似的，下了飞机可是要还遭追杀的，能不能好了？”
林惩看着严祈昊精神分裂似的转变，一下竟然笑了出来，“能。”
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简单得稀疏平常，有默契，有笑闹，也有激励。
感情却在潜移默化中，开始变了质，却不存在升华。
因为无论是哪种感情，对于他们而言，都纯朴，都真挚，都将会是一辈子。
说一辈子也不远，在林惩的内心里，严祈昊欠他的条件，对于他而言，活着会是羁绊，死了就是真正的一辈子，所以他们永远连着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