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嘉佑三年。
时节已是初春,天地依旧寒冷。千里之外的燕山之巅,伴着嘈嘈琴音,狂风暴雪自雾灵峰顶呼啸而下,裹挟无数枯枝败叶,以凌厉之势往南方袭来,成都平原纵有秦岭和大巴山的阻挡,百里之内依然肃杀如故。十里蜀道间,凛冽的寒风卷起漫天尘土,汇成一张血盆大口,似乎要吞噬掉所有的生灵。
清晨时分,一匹骏马疾驰而来,又飞将而去。骑马者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白衣人,厚厚的箬笠几乎遮挡住了他的整个脸部,唯独腰间别着的一块刻着玄武像的玉佩分外耀眼,却又很快被他收入囊中。
“吁——”白衣人突然勒住了骏马,骏马前脚腾空而起,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原来,这里出现了岔道,右边一条古道傍河而筑,左边一条小道依山而开,而那座大山却是光秃秃的。
白衣人环视了四周,只见一精壮的农夫正在附近田地里劳作。白衣人下了马,径直走到农夫跟前,彬彬有礼地作揖道:“老前辈,请问此地叫何名?这哪条道路又通往眉州城呢?”
农夫抬起头来,他面皮黝黑,相貌憨厚,杵着锄头答道:“客官有所不知,此地名为彭老镇,因殷商时的彭祖神仙在此修身得道而得名。”农夫又往右边一条道指了指:“客官你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可以到眉州城。”
“彭老镇?”白衣人若有所思,又说道:“这样看来,眼前这座光秃秃的大山就是彭老山了吧!”
“客官你也知道彭老山?”农夫叹了口气说道,“哎,不瞒你说,自古蜀地多青山,这彭老山原本也是草木葱茏的,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二十多年前,这座大山忽然变得荒凉无比,完全没了昔日的灵气。真是咄咄怪事!”
白衣人“唔”了一声,便向农夫抱拳作告辞状,正要返身上马,却又听农夫笑呵呵地说道:“客官,听您的口音,像是从京城来的吧?蜀道难行,您跑了那么远的路,天气又冷,不如先到我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白衣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急着赶路,就不劳老前辈费心了。”白衣人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老前辈,我还想借你一点东西。”
农夫有些疑惑:“客官要借什么东西呢?”
“你的命!”白衣人从喉管中迸出这几个字。
“你,你说什么,你……”农夫的喉咙里荡起一声闷响,他睁着惶恐的眼睛,惊讶地看着眼前人。
那白衣人理了理头上厚厚的箬笠,目中寒光直逼农夫而来。
农夫骇然不知所措,回过神来,竟见那白衣人浑身抖动,衣袖高高扬起,面上咬牙切齿,青筋爆出,狰狞可怖。
农夫常年面朝土地背朝天,少见这等怪相,不免毛骨悚然,转身拔足而逃。
陡然间,旷野里朔风大起,阴云翻墨,白衣人喁喁细语,声音如鬼魅般游荡:“天地玄黄,异种大生,精气为重,妖身为轻,杂形异类,嗜血如狂……”
农夫逃出数十步远,他心中好奇,又侧身去瞧,但见几只浑身血红的怪虫展着翅膀朝自己颈部扑来,农夫躲闪不及,脖颈上被怪虫咬出了一个血口,他一声惨叫,伸手去打,那怪虫却是轻盈矫健得很,早已经顺着出血口钻进了他的体内。
片刻功夫后,农夫张大嘴巴“啊”地怪叫了一声,身体里传出“嘭嘭嘭”几声骨头断裂的奇响,顿时跌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往前爬了好几尺,最终累得趴倒在地,筋疲力尽。
白衣人取下自己厚厚的箬笠,左脸露出一大块虫形黑斑。他仰头望天疾吸口气,缓下心神,阴着脸走到农夫跟前,跪下来,抱住他的头部轻轻一转,只听“啪”的一声,深红得有些发黑的血迫不及待地从其七窍汨汨淌出,那头颅自然是耷拉了下去,农夫的身体也随之软绵绵地蜷缩在了一起,干瘪得不成人形,犹如一只被踩破了内脏而死的毛毛虫。
白衣人掏出一枚小刀,细细地划过农夫的脸颊,再用力一撕,农夫的面部便被剥下一层厚厚的皮,怪虫随之钻了出来,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白衣人将虫子收入衣袖,紧接着,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小葫芦,拧开葫芦口,倒出水液敷于脸上,伴着青烟冒起,白衣人感到了钻心的疼痛,但他始终忍耐下来,硬是没吭一声。
一张白皙完好的脸渐渐被水液腐蚀。白衣人赶紧抓起从农夫脸上剥下来的皮,紧紧地贴到自己脸上,又上了些药,才感觉舒服多了。
一阵捣鼓后,那农夫的容貌出现在了白衣人的脸上。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重新戴上箬笠,跃身上马,解开缰绳,绝尘而去……
眉州城靠山临江,于南齐建武三年建政。
自李冰父子修都江堰以来,成都平原便沃野千里,水旱从人,又得益于巴蜀之地易守难攻,远离中原战乱,故而商旅贸易繁荣,文脉绵延昌盛。眉州据平原西南角,北连锦城,南瞰嘉州,自然是物华天宝。城里有四大富庶之家,骆家占其一。其家其人不汲汲于富贵,反是乐善好施,喜怀婉娩于风物,乐负雅致于高云。
话说大隐隐于市,骆家即是如此。沿岷江在眉州城上岸,熙熙攘攘,一路繁华,不多远便可见高门深墙,亭榭楼阁,翠竹繁茂,曲径通幽,那里便是骆府。
“禀老夫人,外面有个长相憨厚的白衣人,说是来自汴京,有要事求见。”一个老仆人递上一杯茶,边递边说道。
大堂正中右侧,徐老夫人着一身蜀锦,慈眉善目,手握佛珠,她接过茶杯,轻轻掀起杯盖,慢慢品了口茶。罢了,才自言自语道:“来自汴京?莫非是我夫君和孩儿托人带来消息?”
“苏大,你请他进来吧。”徐老夫人对着那老仆人微笑道,又吩咐旁边的丫鬟霜雪为来客备茶。
白衣人出现在了骆府的大门,他并不急着进门,而是摘下箬笠,四周打量了一番,又重新戴上。
寒风更为肆虐,洒了满地梧桐落叶,三两家丁清扫不停。
“我们老夫人有请,壮士请跟我来。”老仆人苏大满脸笑容地向白衣人鞠了一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遂往迎客堂走去。白衣人紧咬着苏大的屁股跟进,他所到之处,竟莫名地压来一股恶风,荡起无数枯枝败叶。
迎客堂中,徐老夫人踱着小步,似乎陷入沉思。她抬头见白衣人进来,忙扶筇杖而起,脸上浮起红云,不疾不徐说道:“壮士远道而来,鞍马劳顿,老身有病在身,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白衣人一抱拳,道:“岂敢,岂敢。”
徐老夫人问道:“请问壮士尊姓大名?老身久闻汴京衣冠之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壮士自汴京来眉州,不知所谓何事?”
白衣人答道:“敝人行走江湖,人微言轻,名字不足挂齿,只是可惜了骆怀印老先生,他文满天下,名震朝野却……”说到这里,白衣人打住了话,只是不停叹息。
徐老夫人大惊道:“我夫君……还有我的孩儿,他们近况如何?”
白衣人依然沉默。
“他们出了什么事,你直说吧。”徐老夫人握佛珠的手微微颤抖。
“禀老夫人,骆老先生文章大业名动京师,不料朝廷豺狼当道,他们嫉妒老先生的才华,于是虚构罪状,上书皇帝,说老先生为求功名,散布谣言,污蔑当朝相国是千古第一大奸臣,还说他与人狼狈为奸、结党营私、诽谤朝廷、妄议国事!可叹皇帝昏庸,偏听偏信了这一帮小人胡编乱造的谎话,竟下旨将老先生满门处斩!老先生他,他已客死他乡,身首异处,真是让人痛心如割,悲愤如焚……”说到这里,白衣人抹了抹眼泪,又继续道,“在汴京时,我曾慕名拜访老先生,知道老先生乃西蜀名士,故星夜兼程,冒死前来眉州通风报信!”
“老爷!老爷!”老仆人苏大和丫鬟霜雪听罢,都跪在了地上,大声痛哭起来。
徐老夫人毕竟见过大风大浪,一时沉住了气,并未惊慌失措,只是缓缓问道:“依你所见,我该如何是好?”
“满门处斩的圣旨很快就会到眉州,到时候再决断可就晚了,不如……”
“不如什么?”徐老夫人追问道。
说话间,白衣人已从胸间掏出一个小葫芦来,他半跪在地上,将小葫芦举过头顶,大义凛然地说道:“老夫人,这葫芦里面有一颗药,名为安乐丸,此药吞服后,即刻便安详离去,没有任何痛苦,老夫人,为求晚节,只有委屈你了!”
话到这里已山穷水尽,徐老夫人却波澜不惊。
四周落针可闻。
那白衣人的眉毛不经意间抬了一下。
“说!你究竟是谁?为何满嘴谎言?”陡然间,徐老夫人大声斥道,她目光厉烈入刀,狠狠剜向那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