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全人类都生活在地球，可是陈淼淼知道他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不一样。按照现在的定义，他算是根正苗红的富二代，亚一房地产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他十岁不到，是什么事都不懂的年纪，亚一房地产发展起来的时候他十七岁，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的年纪。在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的年纪，陈淼淼天然的认为自己的家境是理所当然的，他家有钱，他觉得别人家也应该有钱。
没有物质层面的需求，就会在更高层面产生需求。翻译成人话：有钱了就想拥有更多自由，就会开始无病呻吟。尤其在十七八岁的年纪。
刚读大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幸福，因为他注定在毕业之后回公司上班，这是父亲给他安排好的道路。这意味着大学四年里，他学了什么，不重要。他做了什么，不重要。他未来想做什么，不重要。每天看到其他同学勤奋刻苦的学习，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样子，他愈加沮丧，他觉得自己连勤奋刻苦学习的权力都被家里剥夺了，因为勤奋刻苦对他没有意义，他充满希望的未来也被剥夺了，因为他的未来是确定了。
陈淼淼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向家里反抗过，反正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乏味得像传说中的黑白电视，除了不缺钱，他什么都缺。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女生。
想到这里的时候，陈淼淼正好来到公司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里，透过玻璃墙，他看到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女生。和大学时相比，眉宇和眼角间都多了时间的痕迹，她还是那样灵动美丽，仿佛时间可以改变她的容貌，但改变不了她的内心。
走进咖啡馆，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陈淼淼来到佟娅前面坐下。
“好久不见。”
佟娅静静打量陈淼淼好一会，她轻叹一口气，可是怎么也挤不出微笑：“好久不见。”
陈淼淼也在打量佟娅，或者说他在借着佟娅回忆以前。
虽然知道勤奋刻苦对自己没意义，不过陈淼淼还是会间歇性被同学感染勤奋刻苦的良病。他第一次遇见佟娅是在图书馆里，第一次对佟娅有印象是那天在图书馆复习完以后两人不约而同的去饭堂吃饭，陈淼淼发现佟娅吃的很没营养，两个素菜加米饭，可佟娅明显比他吃得津津有味，要知道陈淼淼每顿点的都是饭堂里最贵最好的。
再加上佟娅长得很好，陈淼淼对佟娅的印象更深了。
之后陈淼淼会定期去图书馆找佟娅，刚开始他还是假装看书实则偷看佟娅，后来他假装复习遇到问题找佟娅求教，两人因此正式认识。
成了朋友，就能进行朋友间的聊天。成了朋友，就能进行朋友间的交往。陈淼淼的口才很好，他的人际交往能力也很强，仅仅一周的时间，陈淼淼对佟娅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
然后他震惊了。他没有想到有人的经济能力居然能这么差，他的朋友圈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也是在了解佟娅以后，陈淼淼才隐约意识到世界上不是所有家庭的经济条件都和他家一样。
“你最近，情况怎么样？”
“最近，不太好。”
佟娅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表里不一不该是她的风格，该是陈淼淼的风格。
陈淼淼倒是没想到佟娅会这么说，他惊诧地看着佟娅，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应，几百种回应方案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最后他决定说一句废话。
“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
陈淼淼偷偷松口气，果然像佟娅这种自尊心强得执拗的人，不会专门找他救济。
“你找我有什么事？”
可能这几年职场生涯让他变得油腻，陈淼淼知道自己应该一开始就直奔主题，至少在面对佟娅时没必要兜兜转转。
佟娅皱紧眉头，眼睛像即将离弦的箭般带着攻击性盯着他，“祥云虚拟社区，大宝虚拟社区，都是你搞得鬼，对吧。”
果然……
陈淼淼在心里叹气，结合上一次在大宝街道办办公室门口看到佟娅，陈淼淼已经猜到佟娅来找他的目的，他也猜到了在大宝街道办看到佟娅的原因。
“你是大宝虚拟社区的建筑师？”
“对。”
“呵呵。”
“别转移话题，陈淼淼，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抢走居民们生活的地方。”佟娅咬牙切齿，“亚一房地产已经是顶级房地产公司了，你还不知足吗？”
看到佟娅仿佛母亲遇到人贩子般的表情，陈淼淼转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思绪又忍不住回到校园。
“佟娅，你对房地产商的看法还是那么极端啊。”
认识没多久，陈淼淼和佟娅确定恋爱关系了。受父亲的影响，陈淼淼擅长观察进而了解一个人，他知道佟娅的自尊心很强，再加上性格和经济能力的缘故，佟娅总是独来独往，陈淼淼便像狗皮膏药般粘着佟娅，从认识佟娅到获得佟娅信任那半年里，是陈淼淼这辈子去图书馆频率最高的时间段。
其实陈淼淼谈不上喜欢佟娅，对他而言和一个女生谈恋爱不需要和爱情扯上关系，因为欲望谈恋爱，因为无聊谈恋爱，因为心情不好想花钱了谈恋爱，还有……因为好奇谈恋爱。
陈淼淼对佟娅很好奇，在大学认识佟娅对陈淼淼来说是幸运的，佟娅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出现在陈淼淼生命里，温和的将陈淼淼的偏激世界观塑造成正常的世界观。
例如，佟娅让陈淼淼知道有些人如果不认真读书学习，未来人生会陷入贫穷的绝望里。
例如，佟娅让陈淼淼知道有些人拼了命读书学习，只是为了以后能多挣点钱。
例如，知道佟娅家庭情况后的，陈淼淼才知道原来有的人为了一套房子愿意奉献大半辈子，陈淼淼才知道佟娅非常讨厌房地产商，佟娅认为房价盲目飙升的原因就是背后有一群贪婪吸血的房地产商。
而且佟娅本人是有理想的建筑师，一来一回，陈淼淼发现佟娅跟他的立场几乎是完全对立的，没有半点和解的可能。所以陈淼淼一直没向佟娅透露自己的情况，尤其是家里的情况。
“跟你们这群骗子相处，偏激点才能看清楚你们的真面目。”
佟娅的眼眸里尽是厌恶。
陈淼淼又是无奈地笑了笑，“佟娅，当年我不是有意骗你，这点我向你解释过很多次了。”
佟娅不禁嗤笑：“解释的再多，就能掩饰欺骗了吗？”
“算了，这件事我没办法跟你聊下去。”
当年的事只适合回忆，不适合谈起，一谈起当年的事，陈淼淼会不由自主烦燥，因为当年的事实在说不清楚。陈淼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肥皂剧里的狗血剧情会发生在他身上，自从家里人知道陈淼淼谈恋爱后，陈淼淼的父母很开心，一直要求陈淼淼把女朋友带回家让他们看看，陈淼淼当然不会把佟娅带回家，要是佟娅知道他的父母是房地产商，事情可就闹大了。
陈淼淼一拖再拖，谁知道陈淼淼的父母居然瞒着他偷偷来到学校找佟娅。
结果火星撞地球，爆炸了。
陈淼淼已经不再回忆“爆炸”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最后陈淼淼和佟娅分手了，分手的很不愉快。两人大吵一架，佟娅觉得陈淼淼是骗子，不仅骗她，还欺骗她的感情。陈淼淼拼命解释，可到最后他情绪上头，居然骂佟娅是偏执狂，穷鬼命。
两人的关系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甚至不可能变成“认识的陌生人”，他们只能是仇人。
其实陈淼淼能理解佟娅愤怒的原因。陈淼淼是佟娅的第一任男朋友，佟娅曾经对陈淼淼倾注了百分百的信任和依赖。
佟娅却不是陈淼淼的第一任女朋友。陈淼淼很清楚，佟娅不会是他最后一任女朋友。
两人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彼此的付出也不对等。
所以陈淼淼和佟娅的恋爱从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愉悦的结局。
“直进主题吧。对，虚拟房地产的业务是我负责人，你说的祥云虚拟社区和大宝虚拟社区都在虚拟房地产业务内，以后虚拟房地产业务会有越来越多的虚拟社区。佟娅，你找我具体有什么事？如果你是来骂我的，很抱歉我没时间看你表演，我很忙。”
感受陈淼淼强硬的语气，佟娅一时间竟有点不适应：“你变化很大。”
“没办法，被逼的。”
大学毕业后陈淼淼进入亚一公司工作，虽然他父亲是亚一董事长，可亚一不是他父亲的一言堂，陈淼淼依然需要从头开始学习，只是他的职位相对更高，权力相对更高，资源相对更多。短短几年职场竞争和勾心斗角，陈淼淼成长了许多，也变了很多。
“最近有一首歌很流行，里面有一句歌词：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变化。不过我不是从前那个我，这点我很清楚。”
佟娅注视着陈淼淼，陈淼淼的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好看，却是在眉眼间多了崇利的果决。一瞬间佟娅表情里的嫌弃和厌恶统统消失，她低下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抬起头时，她看向陈淼淼的眼神夹杂了恳求。
“放过老百姓吧，我问过祥云街道办的主任了，一户人家一百一十五万，你给人家短期利益换取人家的长期利益，有必要吗？你可是亚一房地产公司的太子爷，你有必要做的这么狠吗？听我的，你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陈淼淼深吸一口气，淡定地说：“佟娅你是建筑师，你应该很清楚房地产行业和建筑业这几年都不好过，亚一家大业大，需要养活的人很多，所以我们也要寻求出路。现在我找到出路了——虚拟房地产。虚拟房地产对我的事业也很重要，我不可能放弃。”
“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能答应我吗？陈淼淼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求过你。”
“我不是不能答应你，我是不想答应你。”陈淼淼盯着佟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理想主义者，我，不是。”
理想主义者，是一个美好的称呼，可是当陈淼淼称呼佟娅为理想主义者时，这个称呼忽地变成一个幼稚地、可笑的词。
陈淼淼说出这番话，意味着事情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佟娅很清楚这一点，她在与陈淼淼见面之前做了很多设想，也准备了几套说法，甚至只要陈淼淼愿意放过虚拟社区，她愿意将尊严和人格交给陈淼淼践踏。
一句“不是不能答应”而是“不想答应”，一句你是理想主义者而我不是。陈淼淼清晰明确的表明他的立场和佟娅背道而驰，不会有并肩前行的可能性。
“退一步吧……你之前说还会收购更多的虚拟社区，何必呢，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呀，少点收购虚拟社区，就当……就当我求你，行了吗？不然我不甘心，我连虚拟社区是否可以改变基层老百姓生活的可能性都没看到，你直接剥夺了，我不甘心呐。你就……满足我这个小心愿，可以吗？”
佟娅的语气越来越软，再听不到半点强硬。陈淼淼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在谈判过程中……虽然他和佟娅的对话不算谈判，可有些方面是殊途同归的，佟娅的气势软弱陷入劣势，相反的陈淼淼掌握了主动。
“其实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你来找我说明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重新论交情套近乎，陈淼淼忽然想起虚拟房地产的业务在开展过程中，建筑师是不可避免的一环，以后他不太可能收购到像祥云虚拟社区这种已经完成前期设计工作的虚拟社区，到时候公司还需要再招聘一批建筑师。与其以后招聘，还不如当下做准备。
他让自己看向佟娅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语气也不再冰冷强硬。
“佟娅，你对房地产商的看法是极端的，我知道其中有你家庭经历的原因，咳咳，当然也有我的原因，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以及房地产行业，都不是洪水猛兽，更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你总觉得虚拟社区被我收购以后，那些本应该住进虚拟社区的老百姓会失去生活的希望，我想对你说，你太瞧不起老百姓了，或者说，你太瞧得起你自己的了，你总是在自己感动自己。老百姓坚强的很，他们深扎于脚下的土地，他们会为生活找到希望。”
接二连三的叹息是陈淼淼做给佟娅看的。
“而且你始终认为我收购虚拟社区是在做一件坏事，为什么我做的不能是好事呢。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接下来我会出租虚拟社区里的房屋，价格非常低，同等条件比现在房屋租金低百分之五十。以后都市上班的白领蓝领可以用比现在低一半的价格租到比现在好十倍的房子，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而且虚拟房屋租金一定会拉低现实租金，这难道也不是好事吗？”
“久而久之，现实的房价和租金都会被拉低，人们生活成本会因此大幅度降低，这难道不是好事吗？”陈淼淼挺直身体，认真地看着佟娅：“放弃对我的偏见，也放弃对房地产商的偏见，你仔细想想，我刚才说的有道理吗？”
佟娅的表情出现短暂的恍惚，她感觉陈淼淼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朝她发射的炮弹，把她的思维狂轰乱炸成一片废墟。她觉得陈淼淼说的话很有道理，可她也隐约觉得不对劲。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
“可……可是……”
“你不必问我，你自己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佟娅，你是建筑师，大学时候学过房地产相关的知识，你有能力判断出我说的都是对的，你知道我没有骗你，是你对我的偏见在作祟。”
“我……我再想想。”
佟娅低着头用手捂住脸，指缝间能看到她的眉头紧紧皱着，让人心疼。
陈淼淼不着痕迹地松口气，他朝咖啡馆的女服务员露出迷人的微笑，等女服务员过来，他指饮料单无声点了杯咖啡。接下来佟娅思考的时间里，陈淼淼一边喝咖啡一边等，之所以他愿意耗时间配佟娅，是因为他有个新新计划，而佟娅非常适合他的新计划。
“想清楚了吗，小娅？”
等了二十分钟，陈淼淼才开口提问，毕竟他的时间很宝贵，为了表明态度，他用了以前两人谈恋爱时他对佟娅的昵称。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
“当年伯父伯母找到我的时候，其实我不相信他们，我以为他们是骗子。你也说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说你不会骗我，我是相信你的，那个时候我没想过你会骗我。直到后来我看到伯父伯母找你聊天，后来我上网查过，伯父和亚一董事长长的一模一样，我查新闻，你和亚一董事长的儿子名字一模一样，我才知道你骗我了。”
佟娅慢慢放下双手，露出了她疲倦的面容。她的眼里满是自嘲，看向陈淼淼时充满了嫌弃。
“你刚才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很抱歉，陈淼淼先生，你在我这里信用已经破产，我不敢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说到这里，佟娅深吸一口气，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元放在桌面。
“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过来劝你，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你坚持继续收购虚拟社区，我拦不住你，无能为力，所以……就这样吧。再见，你喝的咖啡我请了。另外告诉你一件事，我结婚了，我找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他跟你不一样，他值得我信任。”
撂下最后一段话，佟娅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咖啡馆。
陈淼淼的咖啡正好见底，他看了眼杯底残余的咖啡，再看了眼桌面的五十元纸钞，佟娅走的突然，导致他有些弄不清楚状况，过了会反应回来，陈淼淼连忙看向咖啡馆外边，可是佟娅早已经走远，他看到的只有马路上的车来车往。
回到公司的陈淼淼莫名其妙的又想起《少年》这首歌里的歌词：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变化。
现在看来，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少年，而佟娅还是从前那个她。
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呢？时间不能倒流，谁都不能回到过去，在选择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才是陈淼淼应该做的。
回到办公室，他的手下还在开会，正热火朝天的讨论接下来该做的事，他直接打断会议的进程，对所有人说。
“接下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随着收购的虚拟社区越来越多，我们一定会发现有部分虚拟社区在设计方面不适合租赁，以及一定会出现客户对虚拟社区环境不满意的情况。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及早考虑尽快解决，目前我的想法是统一将虚拟社区的设计工作外包给建筑师，让建筑师按照我们的要求提供方案进行设计。
“我们要找有经验的建筑师，至于费用方面可以慷慨些，至少要比建筑师们帮政府设计虚拟社区获得的酬劳要高百分之二十五。有了专业建筑师参与设计，虚拟社区等于有了附加值，等到市场饱和后我们有理由往上涨租金。
“你们回去后制定出符合要求的建筑师名单，然后一个个联系。尤其是那些正在帮政府设计虚拟社区的建筑师，更要想办法将他们挖过来，方便我们以后低价收购虚拟社区管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