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微稆是被痛醒的。
密密麻麻的痛意像是附骨之蛆似的攀爬上他的身体,尤其是后背那一块……那小孩冲着下死手去的,怎么可能不痛,手臂的痛倒是其次。
“冯辰楚呢……”苏微稆倏然翻起身,后背传来的疼痛顿时让他龇牙咧嘴,他坐起来才发现这个地方很冷,外面的天也是黑的,可能是后半夜,而且好像还在打雷。
他闻到了那股雨水的味道。
冯辰楚就在他旁边,还昏迷着。
苏微稆先是感受了一下他的呼吸,又听了一下他的心跳。
幸好还活着。
“醒醒?”苏微稆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脸颊,这里是黑的,他只能凭感觉摸上他的手,把那偏冷的手握在手心里,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
他的手不是被那个打手给扭折了吗?怎么还能动?而且还不是很痛?
“苏…微稆?”冯辰楚突然动了,他捏了捏握住自己手的那位,声音断断续续的问,“是…是…你吗?你的、你的手好了吗?”
“好了!”苏微稆忙不迭的把他揽在怀里,低身附在他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边。
冯辰楚陡然放下心,侧身揽上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蜷缩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说,“好了……好了就行。”
苏微稆下意识感觉到了不对,“楚楚?我的手是你弄好的?”
冯辰楚没有回他的话,而是像小动物般的往他胸口不停的拱。
苏微稆拉住他的手,制止住他的动作,“先别动,告诉我,你怎么样?后颈还痛不痛?”
冯辰楚难受的嗯唔了一声。
那声音听起来厚重又潮湿,很哑的样子。
苏微稆心生不好的预感,他在黑暗中抚上了冯辰楚的额头,发现他居然有些发烧,而且衣服貌似还是湿的。
“别动。”苏微稆钳制住他,“怎么回事?又发烧了?”
突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哎你还醒着吧!”
苏微稆抬头,发现是一个胖子蹲在门外面,还给他送了碗稀粥,“刚才在雨里拖你真是不好意思哈!都怪那个死花腔!哎!”他敲敲门,“你还好吧?!”
苏微稆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时间倒回到一个小时前。
“听说这俩变态坏了老夫人一批人呢!”一个穿着蓝色短打衣服的男人对自己的同伴说。
他的同伴拿着个破碗,碗里盛着两个窝窝头和咸菜,“何止呐,听说其中一个彪悍的把人手都剁了!”
冯辰楚醒得其实比苏微稆早很多,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苏微稆‘试骨’,他摸了摸苏微稆疑似被拧断的那只手,发现只是脱臼。
还好只是脱臼。
冯辰楚眼前依旧是黑的,他凭记忆把苏微稆的手正了回去。
苏微稆在昏迷中发出一声闷哼。
随即他就听到了那两个人的声音——
“哟?还醒着呢?”
冯辰楚闻言警惕的把苏微稆护在身后,他脸色苍白的看着这两个穿着蓝色短打衣服的男人,这俩人一胖一瘦,脸色油腻腻的。
刚才是那个胖的问他的话。
“哑巴吗?”瘦子皱皱眉问,他把那碗透过牢门间的间隙放在了地上,“吃东西不?”
冯辰楚没有说话,只是喘着粗气看着那俩人。
倏然一道尖声尖气的声音插了进来,“谁准你们给这俩变态送东西的!?”
来者是个油光满面的粗壮大汉,他留着一口络腮胡,明明该是个阳刚十足的男人,声音却尖得很,“老太太说了,明天把他们烧死在刑架上,我们这里留不得变态和强J犯!”
胖子对着这大汉谄媚的笑了笑,“这是说的什么话?哪里就强J了?”
谁知那大汉闻言眉毛一竖,“他们就是变态,是变态也是强J犯,你有什么意见?”
瘦子连忙拉了拉那胖子,示意他别说话,“没,没意见!”
大汉这才满意的哼哼了一声。
冯辰楚听得满脸木然,这是个什么鬼观念?!
“醒着一个呐!”大汉凑近了牢门,发现果真有个坐立着的人,他顿时抚掌,“嗨呀,正巧本大爷没个乐子呢!”
外面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这一方小天地。
那大汉被闪得眼前一亮,他突然有了个绝妙的方法,于是他翘着兰花指,指了指胖瘦组合,“你们拿钥匙来,把那个醒着的给我拖出去!”
外面正下着大雨,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滴落在积水的小水洼里溅起一圈圈小波纹。
“别吧!”胖子急忙说,“醒着的那个跟个竹竿似的,万一死了怎么办?”
大汉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说拖就拖,用得着你管?”
冯辰楚死死的盯着那大汉,眼睛里迸发出的仇恨让他打了个冷颤。
“瞪什么瞪!”大汉回瞪了回去,他瑟缩了一下,又对胖瘦组合怒吼,“快去!”
冰冷的风像是刀子刮在冯辰楚的脸上,豆大的雨滴打湿了他的衣服,脏污的泥弄脏了他黑色的长袍。
大汉打着伞,吼道,“拖!给我拖!拿脸给我擦地!”
胖子心中仅存的善意让他对冯辰楚说,“你…我……”
冯辰楚如墨的眼睛里隐有阴狠之色,双腿发力正要反抗时,却听那胖子说,“我和他轻点拖——”
冯辰楚怔住了。
胖子吞了吞口水,对他的眼神有点害怕,然而他还是对自己的同伴说,“你也,你也轻点!”
瘦子点了点头,又对冯辰楚说,“你、你也演下戏,等会拖你的时候,你把头低下去,造成你很、很痛苦的假象。”
胖子也说,“等会我会抽你一巴掌……不真抽,我们就是把泥按上去!”
冯辰楚回神,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俩一眼。
天地间一片凄风苦雨,而巷子间站着两个胆小的英雄。
大汉见他们不动,皱着眉又怒吼,“给我拖啊!拖!”
胖子深吸一口气,和瘦子一起故作凶狠的把他按在了地上,还一边大声怒吼,“你个变态!”
两人一起拖动着他,可混乱的雨幕中只有冯辰楚自己知道,他只有脚尖挨着了地。
大汉在雨幕中看不清楚,只能瞧见那人被按在了地上拖着过来,他霎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对身旁伫立着的两个狱官说,“看到没有!这就是变态的下场!哈哈哈哈哈哈罪有应得!”
最后大汉看见他俩恶狠狠的抽了那人一巴掌,不远处传来他们的怒吼声,“你他妈还反抗!!”
冯辰楚满脸泥印,浑身发冷的颤抖着从大汉身前被拖过去。
大汉以凌虐别人为瘾,见他这么凄惨,顿时高兴了许多,气也不急了,他得意的出了牢狱,走前还吩咐胖瘦组合,“不许给他们吃的!让他们明天做个饿死鬼!”
苏微稆听完攥紧了冯辰楚的手。
“——噫?你是他同伴对吧?”胖子惊奇的问,他把稀粥往里推了一点,“他别是晕过去了吧?我们也没真拖啊!”
苏微稆嚅了嚅嘴唇,极轻的说了句,“谢谢。”
胖子一愣,随即眼睛里有些怜悯,“下一次再投胎就别来这里啦!这里容不得你们!”
苏微稆狠狠的眨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眼又是一片冷静,“我们……必死无疑吗?”
真的必死无疑吗?
我们明明没有任何错!
胖子叹气,“还是死了的好……活着会更痛苦。”
苏微稆瞬间沉默。
“真的!”胖子怕他不信似的,“被拖在雨地里都算好了……其它的刑罚受下来,不疯就死。”
苏微稆默默的抱紧了冯辰楚。
胖子走了。
“……为什么呢。”苏微稆发出一声叹息。
为什么呢?
他们明明没有什么错,这份感情也不该被遮掩。
冯辰楚难受的在他怀里拱了拱,他本就是室内工作者,不像苏微稆为了拍戏什么地方都走,所以身体也比苏微稆弱上一些。
“……宝贝儿。”苏微稆从来没有这么苦涩的喊过这个称呼,他吻了吻冯辰楚干涩的嘴唇,滚烫的泪珠落在冯辰楚身上,像是多年前他母亲的泪。
不一样的就真的全都是坏的吗?
不同于常人的就真的全都是变/态吗?
……是吗?
夜很深沉,雨还在落。
*
天亮了,昨晚才下过雨,地面上依旧有些潮湿。
镇子上的镇民们听说今天主广场上有一场神的判决。
今天要烧死两个男人,他们是恶心的变态,是无恶不作的强J犯,他们应该被火烧死,然后就能得到灵魂的净化。
“他们犯什么错啦!”有小孩刚问完就被母亲捂了嘴,年轻的母亲脸色惶恐的看着衣着华贵的老太走过去,然后小声对孩子说,“那是神的意思。”
监管者告诉人们,那是神的意思。
人们告诉孩子,那是神的意思。
可是神没有说为什么他们必须死。
“——今东城巷有兄弟二人,互相猥/亵,仪容不端……”
仪容不端。
冯辰楚就是在这句仪容不端中醒来的,他从后半夜起便昏昏沉沉的,只能感觉到苏微稆时不时的亲自己,而且还低声说着什么。
苏微稆和他是被绑在一起的,所以冯辰楚一动他就感觉到了。
“醒了吗?”苏微稆把头朝他这边微微靠了一下,深蓝色的眼眸看着底下的人群。
“烧死他们!”
“镇子上不允许有变态存在!!”
“不可以活着!”
“必须让他们被火焰净化!”
冯辰楚看着群情激昂的人们,有一种他和苏微稆其实是误入了一个大型邪/教组织的错觉。
他看着这些人脸上的愤怒……还有厌恶。
冯辰楚从心至身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冯辰楚。”苏微稆突然喊了他的名字,底下有人给干枯的树枝撒上刺鼻的油。
冯辰楚被这刺鼻的味道呛了呛,扭头看向苏微稆,“怎么?”
有人点上火把。
苏微稆浑然不觉,“你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吗?”
冯辰楚不合时宜的怔了怔,顿时想起来了他那天的话——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吗?
你愿意和我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中接吻吗?
你愿意让我宣告世人吗?
“记得。”冯辰楚声音有些哑的回答他的话。
火把扔上了浇满油的枯枝,火舌舔噬上他们的身体。
“当时你没有回答我。”苏微稆抬头看了看灰蓝色的天,又转过头和他眼神相接,“我现在再问一遍,冯辰楚,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吗?”
冯辰楚浑身发麻,莫名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点了点头,痛苦的嗓音中带着极致的欣喜。
“我愿意。”冯辰楚咬紧牙齿,眼泪落入火中被蒸发成了细微的水汽。
火烧断了绳子。
苏微稆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和冯辰楚握在了一起,鲜血交织,格外凄美。
狰狞的火舌将二人的身影层层吞噬,滚滚浓烟升向天际。
*
“母亲,你终于醒了?”薛任义把自己早就带回来但是由于母亲病重昏迷而没能及时给她食用的桂花糕递给了她。
年迈的妇人颤抖着手指,被自己的儿子扶了起来,“真……真的、找到了吗?”
薛任义眼含热泪,“母亲……!”
妇人咬了一口松软的糕点,熟悉的豆沙和桂花蜜入口的那一刻,终于又想起来了多年前那个男人曾经带给自己的感动。
那时她还是个心怀春心的小姑娘,而他则是个书卷气很重的少年,别的少年在外玩耍时,只有他沉默的待在安静的地方看书。
“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她脸色酡红的拿着几朵野花,递给了他,眼神含着些鼓励似的,“你是什么人啊?叫什么名字?”
少年蜷缩了一下手指,放下书本,接过了花,“我以后会是你的朋友。”
年纪尚小的她一下子就被这句话俘获了。
后来,他带着她去吃桂花糕,她咬着最后一块桂花糕时,那少年突然表白了。
她答应了他,自此再也难忘记那桂花糕的味道。
“…很甜。”年迈的妇人把那块的最后一口桂花糕吞吃入腹,细瘦的手垂了下去,再也没能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