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砂锅咕噜噜的细细的热气中，她说：“我六岁那年，爸妈刚刚去北方创业，初期条件很艰苦，我面临入学，舅舅家离小学近，他们就跟我舅舅舅妈商量，让我寄住他们家，每个月把我的生活费打给他们。
商量时谈得好好的，但我住到他家没多久，舅妈就给我脸色看，说生活费不够什么的，饭桌上肉菜搁在我够不到的地方，还怂恿表哥欺负我。舅舅老实，也不敢说什么。”
父母所在的城市太远，路费贵，他们要到过年时才能回来。那个年代小地方很少有人用智能手机，舅舅家只有一个座机，寄人篱下的小女孩即使偶尔与父母通话，也在舅妈的监督之下，不敢诉说半个字的委屈。
就这样她在舅舅家生活了几个月，然后冬季来临。丰慧市虽地处南方，冬季却是湿冷的，需要穿棉衣过冬。半年里她虽然吃不太饱，却没耽误蹿个子，翻出带来的去年的棉衣，发现穿在身上又短又小，拉链拉不上，手腕露一大截。
她就这么勉强穿着去上学，舅舅舅妈视若无睹。直到外婆来探望。
外婆跟舅妈关系不好，几年没来往了，偶然间才知道外孙女住在他们家，就赶紧来了。
一来就看到小田落面黄肌瘦，手腕露在短短的棉衣袖子外冻得发青，裤子也短一截，鞋子也快磨穿了。
外婆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当场拉着小田落就要走。舅妈却不乐意了，撒泼打滚地不准外婆带她走。
当时的田落不明白，舅妈明明很讨厌她，为什么又不愿让她走？很久之后她年龄大一点，才想明白其中道理：一是因为她不住在舅妈家了，爸妈就不会寄生活费了。二是因为外婆这一插手，就表明他们亏待了她。
外婆大动肝火，拿拐杖抽了舅舅，不理会舅妈的阻拦，坚决地把田落领回家亲自抚养。
自那以后，她和外婆在这座老宅里相依为命。过年时爸妈回来才知道事情原委，非常后悔把孩子所托非人，自己又忙于事业关心不够，让田落受了那段时间的委屈。
几年以后，大概在田落上初中的时候，爸妈的生意红火起来，越做越大，也有能力把田落和外婆都接到身边了。但外婆不想离开老家，田落也不想跟外婆分开。
再说了，就算是去北方，爸妈两人也忙得全国各地到处飞，一年到头没有几天能安顿挨家的。
他们就顺从了祖孙俩的意思，只尽量把老宅收拾好，让祖孙俩住得舒适些。田落就一直跟外婆呆在丰慧，从小学上到高中。
……
炖鸡的香味在老宅里弥漫，田落说：“舅妈说我家落难时他们养过我，说的就是我在他们家住的那半年。”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她语气微沉，眼中有凛冽的神色掠过。
他等着她说下去，她却摇了摇头，笑道：“不提了，都过去了。”
他沉默一下，只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可是，不知是他最近察言观色的能力突飞猛涨，还是因为与她通感，他能敏锐感应到她的情绪——他直觉感到，她没有说下去的事，关系着更深的矛盾和创伤。
但她既然不愿说，他便不追问。
卧室那边传来咳嗽声，外婆醒了，田落赶忙起身跑去照看。
贺良哲看着她的背影，眼底像流淌着温沉的水。他想：原来这样让人着迷的老街和老宅背后，也有很辛苦的过去啊。
他努力回想小时候是不是曾透过通感，感应到过她那时的寒冷、饥饿和害怕，可是毕竟太久远了，记不起来。
如果那时他就认识她，陪她渡过最艰难的时光，该多好啊。
接下来几天，除了偶尔出去买菜，他们整日呆在老宅里，做做饭，浇浇花，陪外婆没完没了地说车轱辘话。
中秋节时，晧月当窗。他们弄了一桌子菜，开了葡萄酒，还有在外婆指导下，成功亲自烙出豆沙馅月饼。
外婆的脑筋很奇怪，时不时忘了眼前的田落和贺良哲是谁，但对怎么做月饼记得非常清楚，指挥得头头是道。
一小竹筐香喷喷的月饼带着烫热的温度搁在桌上，贺良哲伸手去拿，被外婆一巴掌抽在手背上。外婆斥道：“男小子就知道抢食！”
贺良哲委屈。天地良心，他是想拿起第一个月饼双手奉给她老人家品尝的。
外婆亲自拿起一个月饼，一掰为二，是不偏不倚的两块半圆，分别递给田落和贺良哲，嘱咐道：“呐，一人一半，不许抢啊！”
两人接过去各自咬一口。贺良哲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甜的东西，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尖。
他忽然发现自己眼眶湿了。他瞅一眼田落，说：“你适可而止，别哭鼻子了，都传给我了。”
田落：“你不要反咬一口，明明是你传给的我。”
“你传的我。”
“你传的我。”
外婆的筷子左一下右一下敲到两人脑袋上：“好好吃饭，不许拌嘴！”
外婆不能喝酒，他们两人碰着杯各干了两杯葡萄酒，稍稍有点上头。田落忽然起身跑进内间，抱了一把吉它出来，盘腿坐到沙发上：“外婆，我给你写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
外婆配合地鼓了鼓掌。
田落却忽然记起什么，盯着贺良哲：“你回避一下。”
贺良哲不乐意了：“干嘛啊？”
“我，我只能唱给外婆听。”她有点醉意，身子微微晃动，嘴巴鼓着，眼睛亮亮的，显得更加倔强。
外婆满脸得意地炫耀：“我们落落只当着最亲的人的面唱歌。”
贺良哲愣了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到院子里去。
田落虽然醉眼朦胧，却捕捉到他脸上瞬间的失落。她忽然抓起沙发上一条小毯子丢过来，正好盖在他脑袋上。
田落说：“你盖住头，我准你听。”
贺良哲：“……”
他就这样头蒙着毯子，第一次听到视频之外的田落唱歌。
“你还记得，暑假第一天的中午吗，全世界都睡着啦，雪糕慢慢融化，石子烫着脚丫，肥皂泡泡罩一圆繁华。
蝉落在很低的树桠，一伸手就能抓到，可是不舍得碰它。浅浅的河里透明的虾，你的小狗它湿了脚爪。
作业不急着赶，时间挥霍不完，沙漏流不完沙，外婆不会老啊。
我想再放个暑假，作业不急着赶，时间挥霍不完，沙漏流不完沙，外婆不会老啊。
……”
即使很多年之后，贺良哲仍然能回忆起这个中秋节的每个细节：月光的色泽，月饼的味道，可爱的外婆，吉它温柔的和弦，女孩清水流淌般的歌声。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她是世上最甜美的人，他要占有这一切，他要拥有她，抢过来，夺过来，骗过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