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们之间有太多爱意。~”
易遥是被一首熟悉但陌生的歌吵醒。
熟悉感来自音符之间构成的曲调,陌生感则是来自于充填曲调的歌词。
换句话说,这首歌是他写的,但填词发行与他毫无关系。
在易遥最后的记忆里,这首歌应该还压在他电脑深处,并没有发表。
这事就跟你建好了房子,别人却拎包大摇大摆地过户入住了一样。未经创作人允许,商用别人的伴奏,通常这种情况叫——抄袭。
也就是说——他的歌被抄袭了?!
“喂,唉,对,耿哥,我潘通。”
男声打断了音乐间的和弦,无缝转接道,
“是,商演这事,余汐假唱确实做得不对。公司怎么罚,我们也认。但那地产商也是出了买白菜的钱想买栋楼,想听音好的,就去请专业的啊。您说就余汐这两下,敢让他现场真唱吗?唱了才是真事故啊。下了台还把人打成这样,余汐是靠嗓子唱歌的吗?他是靠脸啊,这不断人财路嘛!”
原来是在打电话,这一段话说的阴阳顿挫,起承转合,信息量可不小。打电话的人说话间声情并茂,末了还不忘甩锅哭穷。
易遥眉头微蹙,费力睁开眼,他顺着人声儿望去。
柔光下的人影糊成一团,隐隐隐约只能看见个轮廓。
似乎看到他醒的动静,有目光从那边传来,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又收了回去。
只听到那人对着电话那头继续道:“什么?上节目,能行,绝对能行。余汐?没事儿,明……大后天应该能出院。”
说到最后,说话人终于也觉得事实许是夸大的有些离谱,毕竟躺在床上的人不是超人,硬生生的把话音拐了个弯。
易遥捂着昏昏沉沉地脑袋,从床上半坐起。自己最后的记忆是什么来着?
雨天,高速,转弯打滑,刹车失灵……医院心电仪响起的警报。
所以现在……
“哥们儿,醒了啊?”易遥这才看清坐过来的人,中等身材,男人四十综合症,秃顶发福啤酒肚全占了,脸肉鼓鼓的,小眼睛。说起话来带点熟悉的东北大碴子味,
“余汐,不是哥说你哈,你假唱也假唱的像点样。你说,你一高兴把话筒扔出去,这是个什么骚操作?”
假唱?扔话筒?
嘿,这不是乱造谣嘛?!众所周知,他声带结节,转型幕后都多久没上台了,哪来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
“你……”
余汐刚出声,表情一僵。
作为靠音乐吃饭的他,这嗓音传回到耳朵里,音色透亮,质感柔和,跟他以前因为生病造成的沙哑嗓音截然不同。
“你什么你,别跟以前一样不听劝。”
潘胖以为他又犯起轴来。
潘通作为余汐经纪人,今天本来一肚子火。商演被人下台揍到医院也就算了,还被人拍了视频。
网上都传开了,余汐这还在娱乐圈里混不混了。
公司里的大小领导把他骂的狗血淋头的,他出门就打车杀到医院来了,但现在看着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反应温和,跟往常大不一样。
火气也被堵回去一半,年轻人嘛,总是眼睛看向墙外,脚还陷在泥里。
好歹是他一手拉扯的艺人,他还是压下了火,掏心地好言劝道,
“铁子,今天出院了,听哥一句话,你这个月才几个商演啊?你要再这么没心没肺整下去,咱俩一起朝着西边张大嘴。”
“朝西边?”
易遥着实被眼前状况搞得有点懵,这已经超出他科学唯物主义发展观的常识,并且还在试图颠覆他的九年义务教育。
他这是重生了?
“喝西北风。”
好嘛,一个穷字,把他立刻从茫然拉回了现实。
电视剧和小说都是骗人的。他出了车祸还没死,换了个壳子继续闯荡娱乐圈,两眼一抹黑。没有给他接受的时间,睁眼摆在面前的还是个穷字,人穷志短,可不是说说而已。
潘通见他沉默,没像以前那样拍桌子,一句话说不对敢跟他一蹦三尺高。
心下感慨,终于是撞了南墙才知道疼,虽然惨烈些付出的代价不小,但也不算晚。
他叹口气,把刚前电话里的事说给他听。
“刚公司说了个节目。这回不要怪我没跟你说,这节目可是从王二狗身上撸下来的。活我都给你接了,你就好好接住咯。咱凭这节目热度还能吃半年热乎饭呢。”
“王二狗是谁?”易遥惊讶于世间还有如此清奇的名字。
“王宜修。”
提到这个人,潘通脸色可不怎么好。
易遥不太混圈子,但一提人名也稍有了解,“是他?他不是新晋原生态歌……
但话音在潘哥一脸便秘神色中,逐渐噤音。
“余汐,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是他王二狗,你能沦落到去县城跑商演?他在公司里怎么缺德挤兑人,你全忘了?踩高捧低,占着全部资源,连个缝都不漏。清醒一点,你混的是娱乐圈。”
易遥一愣,他刚醒来,尽管身体变了。但他的意识还没有从前世音乐制作人的身份,转换到竞争激烈的十八线小歌手身上。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谈话。
“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们之间有太多爱意~紧紧相依~”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抢过潘通的手机。
潘通没拦住,心疼得直喊。
“你干啥?轻点啊,新买的手机,别把膜给我呲花了。”
“这……铃声……是什么歌呀?”
“歌?佐易安的歌啊。这小子最近太火了。不声不响发了个火箭。他光这首歌,三大音乐平台运营全部下载第一,前段时间网娱买断了这首歌所有版权,你猜猜,光版权费他拿了多少?”一提到钱,潘通朝他使了个眼色,私下用手比划了下,
“这个数,整整一千万,一千万呐。你说说你什么时候要这样,咱们也就熬出头了。”
一千万?易遥听到这个数字,一脸呆滞地坐在床上,加起来他以前所有写过的歌都没有拿到一千万。
不对,不是钱的问题。
而是这首曲子,无论从和弦,还是转声离调,都明明是他自己写出来的。
怎么一场车祸后,就成了别人的成名曲了呢?
年轻人的脸上还带着些青涩的轮廓,眼神里充斥着不安和迷茫。
潘通看着他这情绪忽高忽低,知道今天这事也谈不下去了,悠悠叹口气,
“余汐,你先好好养伤,有什么事出院再说。”
病房里的人走了出去。
独留下余汐一个人坐在床上。
阳光打在他脸上,乌黑的头发挡住半边额头,皮肤一看就不是风吹日晒出来的白。甚至还带了些病容的苍白,长长的挺秀的眉微微皱起,露出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易遥?
不,易遥死在了车祸里。
现在该叫他余汐了。
“叮咚!”
枕头下的手机突然响了声,屏幕上弹出一个特别关注的营销号,
“顾辞患病取消巡演,一代歌王终将陨落?”
点开一看,报道说顾辞被爆患了喉癌,将会取消所有的活动,目前正积极配合治疗,相当于半退出娱乐圈。留言下一片惋惜,虽然不乏唱衰的,大多数还是祝愿顾天王早日康复。
顾辞患了喉癌?
嘿,这他妈的世道,怎么好人都没好下场呢?余汐一捶床板,心里堵得发慌。
你说什么是信仰?
顾辞之于余汐就是信仰。
顾辞是谁?
外界对顾辞的评价一直很高,说他是一个有着极高的天赋和对音乐有着极度热爱的音乐鬼才。
十年前在乐坛上横空出世,出道即巅峰,那个年轻人嚣张地把名字刻在了金曲奖的奖杯上,此后十年风光无限,专辑火爆,演唱会一票难求。
余汐还记得第一次听到顾辞歌的时候,除了震撼没有其它的形容词。
如果不是顾辞,他不会想到怎么能有人能用那么清冷厌世的嗓音,唱出那么温柔的请欲。
那种感觉不是满天繁星,而是夜空中只有那么一颗星,闪烁得像银河。
也不怪有音乐评论人说。
愿用一生时光换顾辞的一首歌。
在音乐圈打拼的日子里,他无数次的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和顾辞真的同台。
现实却是两人混得都是圈,但圈和圈之间也有鄙视链。
大歌星压着小歌手,小歌手踩着三流的音乐公司,音乐公司压榨着默默无闻的创作人,
这条鄙视链里顾辞在头,他在尾。
余汐以前还觉得至少,至少他们还在一个圈子里不是?只要他不放弃,也许他还有个盼头。
但现在……他抬头看着外面惨白的阳光。
可能他就连这么个盼头都要落空了。
与此同时,同一个医院的另一层的会诊室里,也正在进行着一场异常紧张的谈话。
几个肿瘤科的老专家围坐在一起,正研究一份新出的活检报告。
间或皱起眉头,小声交谈两句,再轻微地摇摇头,。而长桌另一头坐着两男一女。
一眼望过去,最右边的男人微微靠在座椅上,颈部到锁骨间的修长线条,格外抢眼。
山眉远目之间,那唇就略显单薄,那眼也未免不够惊艳,深邃的五官,难免带着些世态炎凉的凉薄。
但好坏不过一念间。
只见他微微抬眼。
目光里带了丝柔和,冲淡了身上的尖锐和外界的种种窥测。如雨后初霁,又如光影两面,无论别人的目光如何评判,他自有一番内敛自持。
你只看着他,似乎连身上的任何瑕疵都成为了他的个人特色。
眉眼的暗流涌动间,风花雪月都藏在其中。
相比之下,剩下两人长得就寡淡多了。
中间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穿着打扮都带着职场女性的干练气息,但此刻眉头紧皱,愁云满面,那涂好的粉底卡进眼角细碎的皱纹里。
她紧抿着嘴,眼神时刻注意着专家组的一举一动。
“还是建议手术。”其中一位专家终于出声,推了推眼镜说,“这个手术要全切喉咙……”
“什么?!全切?!”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把病历往桌子上一撂。
“丽姐,淡定,淡定。你先别着急,听专家把话说完。”
左边的王昊急忙拉住她的胳膊,宋丽稳定了下情绪,再抬眼斩钉截铁地说,
“全切不行,您看还能有别的方法吗?”
“别的?那也就是看放疗效果了,但目前一切还都未知的。”
宋丽听了这话,沉默了下去,脸上疲态尽显。
她从大学毕业入行当助理,到现在成为业内小有名气的经纪人。
十来年了,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力。
跟人斗,还能尚有抗击的力量,但如果老天玩你呢?
“吴老,请您务必再想想办法。”宋丽的嗓音带了丝恳切和沙哑,“您是业界大拿,我们相信您。您知道的,顾辞是歌手,如果全切……那他……”
说到这,她欲言又止。
那是最坏的结果,也是她最不敢想象的结果。顾辞的身体牵扯的不仅是他本身,还有顾辞身后这些大大小小,养家糊口的工作人员,娱乐圈这条路,人前看似风光无限,一朝行险道,那就是粉身碎骨。
被叫做吴老的专家听了这话,也深深叹了口气,对几人语重心长道,
“我也知道每个病人都有难处。可是切不切,最终还得看病灶程度。说实话,得了这个病,你们就得有心理准备。你换个角度想,至少是切除个喉咙,但命还能保住对不对?年轻人,我也干了一辈子了,往前看,人生还很长。”
专家的话让会诊室一时沉默。
今天这场面诊,彻底打碎了整个团队还期盼的一丝幻想。
宋丽看向一直坐在那没有出声的人,她就纳了闷了,她跟着顾辞干了十年了,到现在也似乎看不透这么个人。
寻常人得了这么大个病,要葬送职业生涯的关头。
不说哭天抹地,起码也得难过紧张个十天半月的吧。
但这顾辞也不难过,也不伤心,安安静静的反而没有什么激烈反应,至始至终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一样,端的是无关风月,岁月静好。
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怎么打算的?
如果有一天……歌手不能唱歌了。
那……还能叫歌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