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然将军慢走。”
花凌衣朝扶然的背影喊了一句,却被烟陌听进去了,他心里那根快要生锈的弦儿,忽然间被什么轻弹了一下。
扶然?是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朋友扶然吗?
“你刚才说什么?”烟陌瞬间瞪大双眼,一把抓住花凌衣的手臂,惊诧地看着他,“刚才那姑娘叫扶然?”
“是啊,你不知道吗?”花凌衣紧皱起眉头,反倒更疑惑地看着他,“她就是扶风城新上任的女将军扶然啊,刚从边疆打了胜仗回来的,全城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烟陌一愣,他整日泡在戏台子上,关心的都是行内的事,戏里的事,对于戏台子下面的,他倒还真是两耳不闻。
如果他早知道是她,便一早就去找她了。
“扶然……”烟陌甩开花凌衣的手,转身便狂跑出包间,往楼下张望,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她。
她倒还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他都快认不出来了,一身窄袖黑衣,手执长剑,青丝高挽,走路都那么潇洒,颇有男子气概。
她身边有人跟着,酒楼的老板对她客客气气的,别的大人物见了她也要弯腰行礼。
不知不觉,她已经从当日那个谁都瞧不起,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女孩,变成了今日这个谁都尊敬,谁都不敢招惹的女将军了。
恍然之间,他心底有几分落寞。
“是啊,她如今都万人之上了,我却变成了下九流的戏子……”他自言自语着,不禁自嘲一笑,“这戏唱得再好,座儿再捧,也还是个戏子,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他心底泛起丝丝疼意,渐渐溢出心口,缠绕了整个心,让他觉得难受。
他自问:还配与她一席并肩吗?
“烟老板,你怎么了?”花凌衣不知是何时走到他身边的,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了他一声,一下将他从思绪中扯了回来。
“没事。”烟陌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又匆匆移开目光,“我们回去继续喝吧。”
“等一下,这眼睛怎么红了?”花凌衣突然拉住他,向他投来担忧的神色,“是不是又有人找你麻烦了?”
“没有的事。”烟陌匆忙低下头,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便赶紧转身走回包间,继续喝酒,对方才的事闭口不提。
他想通了。
自他离开家乡,到远方去拜师的第一天,师父就给他起了新名字,叫烟陌,而过去那个名字……
除了他过世的父母和阿然过世的外婆,就只有他和阿然还记得了,而且,现在大家都长大了,模样也都变了,就认不出来了。
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来,喝!”烟陌举起酒壶,给花凌衣倒了半杯,却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直到溢出来,才放下酒壶,“别客气,今天我请客!”
说着,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说烟老板,你这是怎么了?”花凌衣轻抚了一下他的背,语气有些担忧地问道,“出去见了个朋友而已,怎么一回来就喝这么多?这么奇怪?”
“没有……没有朋友……”他推开花凌衣的手,有些微醺,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倒酒的手了。
他想把过去的名字,过去的回忆都装进酒里,然后喝进去,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想起。
“我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哪来的朋友?”他站起身来,拿起酒杯,往地上一丢,听着酒杯破碎传来的一声清脆,他不禁自嘲一笑。
是啊,他哪来的朋友?
“怎么会没有朋友呢?”花凌衣握着他的手腕,慢慢将他拉了下来,又抚了抚他的背,轻声安慰道,“你刚才不就是去见朋友的吗?”
一听花凌衣这话,他便忍不住否决:“那些人都是些场面上的,只需要我好言去应付就是了,可是从来没有真正对我好,懂我的朋友。”
“那、那不是还有绮怀吗?我看她对你挺好的。”
“绮怀……”烟陌想起绮怀,不禁一叹,“她待我好是好,可她不懂我的心思,何况,她自己尚且都没活明白呢。”
“行吧,那你还真是挺可怜的。”花凌衣终于不再回答什么,劝他什么了,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喝酒。
……
入夜,扶然忙完公务,便从官府出来,打算回府了,路上却看到姜折念满脸疲惫的样子,她忽然有些不忍。
好像有些事情,确实不是他职责范围的。
“那个……阿念。”她低头轻咳了几声,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姜折念走上前来,便与他并肩行走。
“你累不累?”她难得将语气压到柔和的边界。
“没事。”姜折念看了她一眼,那原本无精打采的脸上,却忽然挂起一抹笑意,“阿然比我累。”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似乎一直都是温柔的,让她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在边疆待久了,她看了很多面目狰狞的脸,却没见过眉目这么干净纯粹的男孩子,除了儿时那个朋友,就是阿念了。
“其实,我这么多年,打仗都打习惯了,突然来到扶风城,当了个官儿,脾气却一下子没办法改过来,所以……”
她忽然顿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我会对你们很凶,有时候还特别不近人情,出口伤人,动手打人,你、你多担待。”
话音刚落,姜折念却忽然停下脚步,喊了她一声:“阿然。”
她一怔,缓缓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凝眉看着他:“什么?”
“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他的嘴角扬着暖阳般的笑意,缓缓走到她面前,声音像潺潺流水划过山涧般清晰悦耳。
“你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
他就站在她面前,忽然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挽到耳后:“真的特别好,特别温柔,值得被所有人爱护和珍惜。”
“我……”她怔住了,不经意间一抬眼,却恰好与他的眸子对视相望,浑身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她在他的眸子里,好像看到了人间山河的清澈,春秋冬夏的美好,都有点不舍得移开目光了。
“扶然!看到你就好了!”此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喊叫,吓得扶然瞬间回过神来,慌忙推开姜折念,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左右躲闪着。
她刚刚到底在做什么?姜折念离她那么近,她居然都没反应?换了在边疆的时候,她早就手起刀落了。
“扶然,你在干什么!快来帮忙啊!”又是一声喊叫。
扶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匆忙收回思绪,烦躁地砖头看去:“谁叫我?”
“我啊!花凌衣!”花凌衣正吃力地抬着一个醉鬼,举步艰难地走过来,还咬着牙,一脸痛苦地看向她,“还不来帮忙?”
扶然才反应过来,刚要上前去帮忙,姜折念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轻声说了句:“我来吧。”
接着,他便直接走上前去,从花凌衣手里接过那个醉鬼,抬着他的胳膊,搀着他的身子,花凌衣松了手之后,长舒一口气。
“我去!这小子真是沉死了。”花凌衣用衣袖一抹额头上的汗水,竟直接在别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拍着胸口大喘气。
“花凌衣,你好歹也是练武的人,抬个醉鬼,不至于就累成这样吧?”扶然缓缓将两手交叉抱胸,狐疑地看着他。
“他要是醉晕过去了,我倒是好抬,关键是……”花凌衣又抹了一把汗,大喘了几口气,直接瘫在那台阶上了,“他特别闹腾,醉了也不老实,东倒西歪的,嘴里还一直说些胡话,烦死了。”
听花凌衣说得这么夸张,扶然还有点半信半疑,可是接着,她一转头看见那醉鬼一把推开姜折念,姜折念措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那醉鬼自己也摔下去了。
然后他干脆就躺在地上,醉过去了。
“我去……”扶然看着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下是信了花凌衣的话,赶紧上前去扶起姜折念。
“疼……”姜折念忽然握着手腕,皱紧了眉头,脸色有点难看,扶然便格外小心地将他扶起身。
“手怎么了?”她拉过他的手一看,发现他的手掌擦破了皮,小石子印入雪白的皮肤里,落了几点鲜血。
她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手骨断了,觉得这点血都不算伤,都叫不上痛,想推开他的手,但转念一想到,姜折念毕竟跟她不是一种人,叫疼也是情有可原的。
“没事,回去上点药就行了。”她还是耐心地吹了一下他的伤口。
“我说你们俩就别腻歪了行吗?”花凌衣突然站起身来,生气地喊了一嗓子,“人都醉倒在地上了,能不能先帮我扶回去?”
说着,花凌衣就走到那醉鬼身边,费劲地将他扳过正面来,举起他的胳膊便往肩上扛,一咬牙便将他拉了起来。
“我说你到底哪惹来的醉鬼啊?”扶然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剑塞到姜折念手里,快步走上前去,抬起那醉鬼的另一个胳膊,便扛在肩上。
一股子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她厌恶地皱紧了眉头,别过脸,却不好说什么,还是默默忍下了。
“哎!阿然!”姜折念走上前来,伸手想拉住她,扶然躲闪了一下,立刻转过去,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放心,我能抗。”
“……”姜折念迟疑着收回了手,缓缓低下头,没说什么了。
“我从戏楼里惹回来的。”花凌衣突然吼了一声,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边走边抱怨道,“我也是倒霉,想蹭人家一顿酒喝,结果酒没喝着几口,还摊上这么个破事。”
“戏楼里惹回来的?那这个人是戏子啊?”扶然突然有些好奇,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个少小离家去拜师学艺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