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浮砂城。
宋惜时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再看一眼人间天地。
混沌茫茫,一缕魂魄难知人间事,待醒转,却是三千光阴弹指去,半生修为散红尘。
“十二仙宗的十二位道尊竟全数陨落,连十二仙府也散尽灵气,成了一处处枯荒之地,至今不见半点生机。最后一位陨落的行云道尊,那可是钟灵毓秀、千年造化下的绝世仙胎,是为‘天才中的天才’!据说他七岁入宗门,三天开窍、七日见道心、一月开五感、半年炼心、一年凝丹、九岁渡劫、十二岁入幻、十五岁炼化道灵……”茶馆里说书的说得起劲,底下的听众也越听越激动。
宋惜时则皱皱眉头:“他昨天好像也说过这一段吧?”
听着说书人口中添油加醋、删繁就简的描述那场大战,宋惜时一面心酸一面又觉得好笑,渐渐地也不再在意,只是有点儿怀疑,听书的人知道什么是开窍、见道心、入幻吗?
或者,说书的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经过宋惜时的观察,这些词早就成了传说,但凡奇人,若不用几个传说中的词句,都对不起流传多年的名声。
坐在宋惜时对面的是一个黑袍修士,他脊背直挺,如松如柏,沉静如镜湖磐石,高寒似月中桂树,双眼狭长而锐利,双臂舒展有力,很自然地放在桌子上,手边搁着一柄黑漆漆地长剑,剑身简单却有一种无可名之美感。
他喝了一口茶,十分平静:“前天也说过。”
“是吗?”宋惜时有点儿尴尬,“天天说还有这么多人捧场?”
“行云道尊是大多数修士毕生追逐的至高点,自他陨落后,三千年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天赋异禀之人,他象征着一个时代最后的辉煌,也是那个时代的终结,浮砂城以修炼为主,喜欢听的人自然多。”
他叫叶川,据说是一名散修。
是宋惜时在浮砂城外的绿洲遇见的,当时一只绿洲妖雀意图攻击宋惜时,而宋惜时刚刚苏醒,身体还很虚弱,且发觉自己修为尽散又身无秘宝,尽管只是一只黄阶下品妖禽,却依旧能威胁到如今的宋惜时。
若换了从前,这种妖禽根本不敢近身。
恰好叶川路过,出手相救,宋惜时为答谢他,看出他所携黑剑有剑病,便主动替他诊剑。
所谓剑病,是指剑受外物所侵或自生魔障而形成异变,若不及时处置,轻则废剑,重则侵袭剑主,使剑主丧失理智,为邪魔所驱,甚至沦为魔道。
宋惜时虽然散尽了修为,但诊剑的本事还是有的。
观、叩、弹、听、拭、试,诊剑六初诀只上了三式,宋惜时便知道剑病所在。
叶川也不是个自傲的人,他虽然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是个能听得进别人话的好修士,在与宋惜时沟通之后,叶川便明白了该如何驱除魔障。
随即两人来到距离绿洲最近的浮砂城,寻了间客栈住下,宋惜时随意在城中闲逛,叶川则留在房间里专心驱除剑上魔障,今日算是功成了。
“可我听说,城中只有城主是练气六重,余者皆不如。”宋惜时觉得很奇怪,区区练气期,在十二仙宗内做杂役都会被嫌弃,怎么到了浮砂城,就忽然站在最顶端了?
“在浮砂城已经很不错了。”叶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很不错?
“那他要是个金丹期呢?”宋惜时随口一问。
叶川皱眉:“恐怕会引起一方震动。”
“噗!”
一口水喷出来,宋惜时连忙道歉,“抱歉,咳咳!”
什么时候,金丹都能引起一方震动了?
你把渡劫往哪儿放?
“我能问问如今仙门最强者是哪一位哪一阶吗?”宋惜时一面擦嘴一面问。
叶川说:“锦华毓界、万空禅院、弘光真府、北冥仙宗都有化神老祖,但各宗门老祖很少现世,无法判断强弱。”
化神……老祖?
宋惜时很怀疑自己的听觉有没有出现问题。
在宋惜时的辉煌时代,唯有圣者、仙主、御仙者才有资格称一声“老祖”,区区化神见着这些人抖得连话都不敢说好吗!
可见三千光阴过,一代更比一代废!
“叶道友说的都是老牌宗门啊~”宋惜时叹道,就说那北冥仙宗,当年连登仙榜都没挤进去,不过锦华毓界倒是真的强,当年除了十二仙宗,风头最甚的便是锦华毓界。
宋惜时还记得,那时候锦华毓界的宗主……
哎!
算了不想了!
人都死了。
“嗯,自仙魔大战后,许多宗门都陆续消亡,能绵延至今的自然有其底蕴。”叶川说着,忽然顿了顿,问,“宋道友近来有何打算?”
宋惜时修为尽散,想要恢复还得重新修炼,不过好在他是别人所夸赞过的“天才中的天才”,想要重新修炼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于是他说:“我想暂时留在浮砂城,你呢?”
既然是在此地苏醒,宋惜时觉得其中必有因果。
叶川点点头,说:“我在浮砂城也有些事要办。”
然,翌日,叶川忽然说有急事要离开一趟,临走前给了宋惜时三张剑符,说含他三剑之力,若有危险,以指尖血催动,可敌练气七重。
叶川是筑基期。
“多谢了!”宋惜时毫不客气。
他现在可是弱小无助的小修士一枚,要是真遇上什么事呢?
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就这么死了,如何对得起自己流传了三千年的威名?
叶川走后,宋惜时又自己修炼了一段时间,若不是此地灵气太过稀薄,恐怕早就突破炼气期了。
而叶川的剑符他还真用到了,对付的却是个认错人的傻子杀手,不过这也坚定了宋惜时快速修炼的决心。
一日,店中伙计来找他,说有人要请他诊剑。
这段时间,宋惜时一直以诊剑的名义赚取银钱,毕竟要吃饭要睡觉,客栈一天下来也不便宜。
伙计将人带来,宋惜时一看,是一名容色清丽的黄衣女子。
女子名叫江采苹,从前也是浮砂城中的贵女。
江采苹初见宋惜时,便觉此人温润玉质、雅逸风流,静如幽兰、动若行云,恍如枝头独艳羞花质,又似鹤仙化形降人间,不染烟尘色。
好一副清姿玉骨、绝世风华!
就是年纪小了点儿,不知是否貌若其实。
“这不是你的剑啊~”对方开没开口,宋惜时便断言。
那江采苹一听,面色沉了沉,眼中带着希冀:“不能诊吗?”
“可以。”宋惜时伸手。
她顿时舒展紧张的面容,将剑呈上,宋惜时略拔出两寸,剑光银亮,却带着一丝怨气,再轻轻一叩,声音起伏而久不绝,似呜咽。
回鞘后,宋惜时将剑还给她:“叫他的主人来。”
江采苹再次陷入紧张,面色不太好,急促地问:“非他不可?”
“当然!症因由他铸,合该由他解。”
江采苹很失望,拿着长剑便转身走了,走到门边忽然停下,心中生出一丝侥幸:“我不能代替吗?”
宋惜时觉得这女子很奇怪,便问:“他的主人为何不能来?”
难道是死了?
但看这女子的表情也不像啊。
江采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到客栈外有喧哗之声:“听说这里有一个诊剑的大师?欸?那不是江大姑娘吗?她果然来了!”
“真的是她!”有人附和道,“来了又如何?那可是连城主都没办法的剑,除非送去大宗门,可大宗门哪有时间理会她?到头来,还不是要把秘方献出来!我等在此先恭贺二公子了!”
宋惜时听到了外面的议论,问:“你有麻烦?”
江采苹点点头:“二公子污蔑舍弟弄坏了他的剑,以至于夜半铿鸣,声如幽魅,若无法驱除剑中魔障,便要我家的酿酒秘方来赔。”
宋惜时是有点儿惊讶的。
在他看来,这把剑绝对是好剑,纵然身有怨气,但毕竟剑心初具,若是用心养护,凝聚剑魂也是很有希望的。
而它的主人不但不珍惜,居然利用它来敲诈一份酿酒的秘方?
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宋惜时起身走到屋外,从二楼往下看,只见一群衣着华丽的青年站在大堂中央,周围的客人们无不慌忙逃窜,伙计也不敢追出去讨要饭钱,只能陪着笑脸一面招呼一面恭维。
底下的人见屋里走出来一个约十五六岁样貌的少年人,又听了伙计的介绍,便大笑起来:“江姑娘,你还是直接奉上秘方吧!就这么个小娃娃也会诊剑?别不是个骗子吧!”
江采苹心里也是有些怀疑的,可她到底不甘心把家传秘方拱手于人,不免心生希冀,而这份微弱的希冀却被楼下那人的一句话给打散了。
她不由得叹息:难道我江家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你上来,我告诉你如何驱散魔障。”宋惜时看着最中间那个圆领袍服的青年说道。
那青年便是众人口中的“二公子”。
二公子忽然觉得可笑,在这浮砂城中,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哗的一声合上扇子,笑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惜时皱眉:难道他不是二公子?不会啊,围着他的其余青年哪一个不是用谄媚讨好的目光看他?
“他……”宋惜时看着江采苹。
江采苹却微微屈膝行了礼,说:“打扰了。”
尽管江采苹很失望,可她心性善良,不愿意牵连无辜的人。
走到楼下,二公子一行人却拦住了她,并说:“江姑娘留步,这剑本是二公子的佩剑,若江姑娘愿意侍奉二公子,二公子一高兴,说不准便会将此剑一生所历全数告知,届时,还怕无法得知‘病因’吗?”
“不劳秦少挂心,还有三日,必解其因!”江采苹退了一步,然后看着二公子,“还请二公子遵守承诺,不要伤害舍弟!”
宋惜时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二公子手上还有个人质。
“江姑娘留步,我有办法驱除魔障!”宋惜时说道,“无须剑主人配合。”
江采苹和二公子等人都愣了,然后江姑娘很是疑惑地看着宋惜时,二公子一群人则纷纷嘲笑:“大言不惭!若是损坏了二公子的剑,杀了你也赔不起!”
“果然是年轻见识短,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闪着舌头!”
“我看你别修道了,改去说书吧!哈哈哈!”
宋惜时叹息一声,心想:算了,我堂堂十二仙宗行云道尊,不跟一群小炼气计较!
江采苹见宋惜时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又重新上了楼。
别看她刚才非常硬气地表示三天内必解,实际内心根本没有底。
虽然不知道这位年轻的诊剑大师为什么说话自我矛盾,但江采苹为了弟弟和祖传秘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就在此时,二公子一行人忽然感觉口舌麻木、涎津横流,想要呼喊怒骂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什么人暗算了。
于是他们纷纷往回跑,越过客栈大门时,一个黑衣修士微微侧过身给他们让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