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觉得自己错了吗?”
弥僧第一次用着近乎质问的语气问他,若是此刻梅时衍抬头看一眼,便能知晓眼前的儿子是有多么陌生。
可是他没有,他那双充血的眸子里只是紧紧盯着弥僧手里的锦盒,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过。
“肃卿,你将它给我,先把它给我。”
他面上有些不耐烦,眸子里暗藏着野兽般的焦躁。
弥僧拿着锦盒的手有些颤抖,面色也阴沉到极点。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这么多年,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男人从未将自己当成他的儿子。他有时真想揪住他的领子,拿刀戳着他的心口,问问他究竟有没有将他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弥僧也真的这样做了,他上前一步狠狠的揪住了梅时衍的领子,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梅时衍趁机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锦盒,将其牢牢的贴紧心口。
“说啊,说你错了么?你仔细想一想你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为什么?梅时衍,你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心,十几年前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试药体,十几年后我只是你的复仇工具,我甚至连那些傀儡都不如,毕竟你花在他们身上的心思颇多。而我,竟是得不到你半分的正眼相看。”
他这样无力的嘶吼着,众人自觉的保持了沉默,卫小公子深深的看了弥僧一眼,眉眼里不辩悲喜。
可梅时衍只是紧紧抱着那个锦盒,痴魔的恨不得要将其融入到自己的骨血里,对揪着他领子的红衣少年视若不见,对他那些绝望的嘶吼置若罔闻。
在他梅时衍的世界里,前十几年里全是那个叫殷芙的少女,后面的二十年里,除了漫天的仇恨,还是只有殷芙。
至于肃卿,不过是一个挽留殷芙失败的物件。
“呵 呵呵”
那个周身散发着悲伤的红衣少年突然笑出了声,他缓缓松开了梅时衍的衣领,眼睛也红了一圈,只是本就幽黑的瞳孔愈发的像一个黑洞一般,要将一切都吸进去。
他一步步的往后退,他再也不想离他这么近了。他的父亲,从来都不会给他一句解释,他只是一个小丑,一个可笑的小丑,不管他怎么闹腾,都会被他沉默不语置若罔闻的样子刺进要害。
他的父亲,除了一次又一次赠与他更多的痛苦与失望,再也没别的东西能给他了。
“你要去哪里?肃卿。”
梅时衍将锦盒万般虔诚的捧在怀里,才施舍了一眼给这个从来被他忽略的儿子。
他再怎么样,也是他和阿芙的孩子。即便他不愿意多分一点心思在他身上,可也不容许他像阿芙一样离开自己。
梅时衍看着一步一步远离他的少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和烦躁。
他现在这个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殷芙,殷芙也是一步一步的离开了自己,而后,他们此生都没有再见。
“肃卿,回来。”他不由的叱喝了一声,从前他也是像今天这样,只是一句叱喝,便能逼着弥僧做他让他做的事情。这个儿子,别的不说,但还是很乖巧的。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你以为你帮着他们除掉我了,他们便会将你奉为座上宾。别痴心妄想了,你和我一样,注定要一辈子活在黑暗里的人,你素来乖巧,别让父亲再说第二遍。”
少年闻言身体猛的一怔,眸子里的幽黑隐隐有些碎裂的缝隙。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父亲的自称同他说话。
从前,除了在殷芙的忌日他拉着自家去一醉方休时,偶尔也会说一些往事,即便那么多话里面,一句话都没有提过他。可他那时,还是喜欢同这个冷冰冰的父亲喝酒。因为只有那一天,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有老爹的,甚至还有一个美好的娘活在记忆里。
可是一旦酒醒,梅时衍又是冷眼看着他,让他骤然间陷入了冰窟。时间久了,他所有的情绪都被耗光在了冷冰冰的沉默里,他再也生不起别的念头了。
“那么从此刻开始,我放弃你这个父亲了。”放弃拯救你,放弃再靠近你,放弃再朝你所在的地方走近一步。
梅时衍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只是冷眼嘲讽着他。“可是我好久没罚你了?叫你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若是你只是闹腾便罢了,但若是你认真的话,呵呵,只怕一会你就要为你此刻的任性而付出代价。我的好儿子,四隐势力的所有核心地带都被我一早藏了炸药,只要我轻轻拉开这个烟花小筒,你就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他此刻难得仔细看着他的眉眼,只是眸子里隐隐藏着威胁。
那个红衣少年看着他,突然间才意识到,梅时衍,他的父亲,根本就是一个无可救药,得不到救赎的人。又或者,能救赎他的人也早已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
他紧抿着唇,再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的退回了卫小公子的身边,俨然做出来选择。
梅时衍先是沉默,而后发出来一声冷笑,作势要拉动手里的烟花筒。
“前辈,你就那么确定那锦盒里的是你要的东西?”
卫小公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叫梅时衍脸色大变。他身子一僵,而后猛地用手砸向那锦盒的小锁上。
正在此时,卫小公子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剑,趁其心神大乱之时发出了偷袭。
“砰”的一身,盒子被梅时衍狠狠的掷在了地上,一张绝美的脸谱呈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见状,当即欣喜万分。好似没有看见卫小公子冷厉的剑锋和四周扬起的弓箭。
“噗嗤”
一个大红色无比瘦削的身影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卫小公子的视野里,冷厉的剑一下刺穿了那副躯体。
“弥 弥僧。”
卫小公子即便收回了几分,可那剑还是狠狠的将那个无比瘦削的身影狠狠的刺穿了。
梅时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眸光微颤,看着挡着一个人。不等他反应过来,弥僧蓦地转身抽刀朝他拿着烟花的那只胳膊狠狠的砍了下去。
“啊”
霎时间鲜血四溅,一个手臂飞了出去。梅时衍踉跄了几步,捂住了自己的肩膀,鲜血泪泪的顺着另一个完好的手掌间流了下来,不一会大片的衣襟都被染出了血。
弥僧惨白着脸,看着不远处那个残缺的手里掉落出来的烟花小筒,扔出了手里的刀将其砍成两截,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而后浑身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直挺挺的仰面倒下。
他生的本就妖艳,像极了殷芙,此时心口处破了一个洞,无力的躺在凤凰树下,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青石板,衬的他像个失去生气的破布娃娃。
梅时衍看着这一幕,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这一幕,叫众人陷入了一阵死寂。
方才那些发生的猝不及防,逃离生死之忧的人纷纷放下了心,而后一个个散去。
此时清平苑里,只有凤凰树下寥寥的几个人。
卫小公子才反应过来,一把扔了刀,将弥僧扶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阿 阿夜。”
弥僧蓦地开口,而后满是鲜血的口中念着一段晦涩难懂的语言。
卫小公子的瞳孔猛地放大,只觉得心脏开始猛烈的跳动,呼吸愈发的急促,随即眸子里陷入来人一片幽黑中,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最后一道蛊令,回去,回到百赊阁去,那里有人在等着你。
弥僧大口的吐着鲜血,有些费力的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宋洵。“师叔。”
他盯着宋洵许久,瞧见他冲着自己点了点头。随后,那双沾满鲜红的手终究无力的落了下去。
一时间,凤凰树下,只剩下梅时衍和宋洵二人立在那里。
梅时衍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人,只是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小师弟,终于,你走到了这一步。”
宋洵满眼复杂的看着他,仿佛料到了一切。“我当年劝过你,你若执意偏执下去,终有一天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可惜,你从不听我的。我有时候想,或许我不该将那段往事说给肃卿听,可是我不能看着你手里葬送愈来愈多的孤魂。所以我将所有告诉了他我希望他能感化你,毕竟你将师姐看的重,而肃卿也是师姐留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你别说了。快点闭嘴。”
梅时衍依旧低着头,看着不远处那个失去生气的光头少年。他的儿子,肃卿,方才替自己挡了一剑。
可宋洵仿佛置若罔闻,只是缓缓的一一道来。
“他那时误打误撞进了暗室后面的地方,我很意外,我分明将肃卿送去了周家,每年还会去看他几回,哪里料到你将他抓了回来。他那时被你逼着杀死了唐尹,满心仇恨。我并不想看到他这样,所以我同他说,你只是得了心病,生了心魔。其实我说的也全是实话,师姐没有发生意外的那几个月,你一直等着她回来,我偷偷来看过肃卿,他被你照顾的很好。我至今忘不了你浑身满是污渍,身上挂着好几条布片,一手拿着勺子小心的喂着他羊奶,他有时哭闹的厉害,你甚至轻声哼唱着小曲,夜半,你被他吵醒几次,却只是轻哄着他,说他是个小祖宗。”
“你别说了,我让你闭嘴,闭嘴啊。”
宋洵不理睬他,只是自顾自的说。
“那时你眼中的疼爱与慈祥做不了假,我也暗自庆幸,这个孩子,是当年那场闹剧的救赎。可是,小师弟,你放弃了他,你放弃了救赎自己,所以当年那些牵扯的人也一直被你拖入了地狱。我将这些说给他听,我告诉他他会是你我的救赎,他会是这场阴谋的终结者。肃卿听完,只是小心翼翼的问我,那些是真的吗?你对他的疼爱是真的吗?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红了眼,万般虔诚的向我求证。”
宋洵说着这话,眼圈也泛着淡淡的红。“你到底将他毁了,你毁了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梅时衍,他只是个孩子。”
不等他说完,梅时衍突然像失控的野兽,用另一只完好无比的手臂扯住了他的衣领。“宋洵,谁让你跟他说这些的?你去,去告诉他那些都是你编的,说啊,说他只是被我当成了挽留殷芙的一个工具,说我对他是多么多么的残忍,你说啊。”
他踉跄着,素来狠厉的眸子里滑落了一滴泪。
这是梅时衍这么多年,既殷芙走后落下的第一滴泪。可笑,太可笑了,他明明就是一个残忍薄情的恶魔,他那个愚蠢的儿子竟然还妄想救赎自己,谁要他的救赎,太可笑了。
宋洵淡淡的掰开了他的手指,再开口时语气里是从未有的薄凉。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总归是要说给你听的。梅时衍,你是不是觉得你对师姐的爱有多么钟情,这世上你绝对是最爱她的那个人。可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师姐的心意,你竟还将我误会成她的意中人。梅时衍,我的小师弟,你的爱其实如此糊涂,从头到尾连她喜欢谁都搞不清楚,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是她的师父。你听明白了吗,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配角,只是一个被自己可笑的深情感动的配角。”
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纠缠了数不清人命的闹剧,终于,被宋洵推翻了。
梅时衍只是落泪,似乎将他积攒了一生的泪都落光了。良久,他颤颤巍巍的用一只手,有些艰难的将地上那人的尸身半是拖拉的拽了起来,一步一步,渐渐离宋洵远去。
因着弥僧临死的恳求,宋洵到底没有动手取了他的命。
但他觉得,他已经取了梅时衍的命,又或者说,梅时衍的余生,都会活在无尽的悲痛和悔恨中。可究其根本,是他梅时衍放弃了救赎。
这场阴谋,以一个只有十八岁少年的生命结束而落下了帷幕。
肃卿 …… 似乎就是所有人的救赎。
有些人尽管只是短暂的经过人间,但他们留下的光与热都是真实存在的。
山川湖海,万家灯火,那个一袭红衣坐在茶楼里听说书的小和尚到底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