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你该醒了。”
弥僧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那个暗室，从前他一惹那个男人不快，便会被扔到这个暗室来。他在这里，待过的最长的时间，是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他的父亲每天只给他一杯水，他那时执拗，不肯承认自己是他的儿子，他便让他在这个不见光的暗室里呆了将近一个月，险些丢了他的一条命。
他那时崩溃极了，恨不得要将那暗室的墙挖通。他要逃离这个地方，他的唐尹还躺在外面那个冷冰冰的石板上，不知道她临死前是否怨恨着自己。
他嘴里振振有词的念着什么咒语，记忆也逐渐回笼。
若不是他那时崩溃到极点，也不会发现这个暗室后面还有人。这个人，整整被囚在里面七年，成为了一个活死人。
其实宋洵那时也是刚被喂了一种梅时衍特配的蛊虫，他第一次见他时，宋洵还有些意识。他一眼看见他，便识破了他的身份。
“你这小子，刚出生那会像你爹，怎么大了反而更像你娘了？”
不得不说，宋洵无论落到如何潦倒艰难的境地，他总是维持着自身的朝气与温暖。似乎那些痛苦与磨难并不能影响他原本的温润如玉。也难怪，难怪爹从前误会娘喜欢他。
这样的一个如暖阳的公子，哪里有人会不欢喜的呢？
他还记得那时，宋洵清醒的时候总是同他说，“肃卿啊，其实你爹这些年也是挣扎在泥沼里的困兽，若是可以，你可千万要拉他一把。”
说起来，他还曾毫不掩饰的讽刺宋洵。明明当年那段往事里，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是有多么无辜，即便被梅时衍拉入了深渊，却还是期盼有人能拉他的小师弟一把。
“宋洵，是不是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哪怕你自己坠入深渊，若是可以，也绝不吝啬给人带去希冀。”
像宋洵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遭遇多少，哪怕历经风霜，都不会失去爱的能力。
后来宋洵受蛊虫的影响，往后的几年了便一直沉睡。他偶尔溜进来看他，心中总想着，若是娘亲当时真的和宋洵在一起了，会不会最终所有人都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当然，那个伤害他娘亲的人不配。
随着时间的流逝，弥僧加快了念咒的速度。他研究了许多年这种蛊虫的解药，唤醒宋洵，势在必行。
此时清平寺内一片混乱，一众受控制的傀儡同众侍卫扭打厮杀在一起。
清平苑
梅时衍看了看被结结实实绑在凤凰树下的宋臣和伯玉二人，眼睛里幽黑一片。
“梅前辈。”
卫小公子提着剑，一步步走近了些，看到了树下的两人。那是阿辞的兄长和兰寺的门主。他说过，无论如何，会将阿辞的兄长带回去的。
此时正是凤凰花开的季节，一身红衣的梅时衍静静的立在那里，像是一幅画，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的印记，就好像，他还同殷芙死去的那个时候一样。
“前辈？”
他微眯双眼，嘴里似乎在咀嚼这两个字。
是啊，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别人眼里，也算是个前辈了。
“我近来遇见的小辈都很好，有愿意陪我一醉方休的，也有对我尊敬礼遇的。可比上一代那些四隐势力的人讨喜多了。”
梅时衍说着这话，细细打量着卫小公子。直到他的目光蓦然落到了卫小公子手里的锦盒，整个人一僵，似乎丢失了大半身的力气。
那 那是
他薄唇轻颤，半响都说不出一个字。
“小师弟，好久不见。”
众人闻声过去，看着弥僧身后跟着一个一身白袍的男子。那人生着一双桃花眼，眸子里闪烁着光。
梅时衍将目光从那锦盒上移开，微微抬头，瞧见了那人，宋师兄，宋洵。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不是该在那个暗室里好好待着？”
梅时衍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弥僧，随后眸子里渐生一层火焰。“肃卿，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能将这个人放了出来？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背叛我？我可是你爹。”
他能容忍这小崽子带人毁掉他的计划，但他容忍不了自己的儿子也和他的妻子一样，被宋洵夺走。为什么他的宋师兄总是会得到那么多人的拥护与爱戴？
他怒火中烧的说着这话，弥僧却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别开了脸。
“从你逼我杀死唐尹的那天之后，你便不是我爹，你只是我的仇人，我恨了许多年的仇人。”
宋洵闻言皱了皱眉，他此时体内的蛊才被引出不久，即便是久站一会，额头上都开始渗出了冷汗。看来，得速战速决了。
“爹，是你吗？”
早先昏迷的宋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己找寻了八年的老爹，当即欢喜上了头，不管不顾的扯着嗓子喊。
“老爹啊，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可不知道你儿子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又要照顾小妹又要养活老娘。”
不等他说完，只觉得腰间的软肉被一个温软的小手悄悄使劲拧了一下。
“嘶”
伯玉看着面前有些凝重的气氛，低声开了口。
“叙旧不着急，等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何况，你没看见咱爹嫌弃你的那个样子。”
宋小公子闻言有些委屈，瞧见自己老爹看着自己的神色确实有些一言难尽，果断闭了嘴。算了，他还是做回从前高冷的宋小公子吧。
宋洵收敛了几分神色，温声开口道：“小师弟，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二人？”
梅时衍盯着他半响，“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体面光芒万丈的样子？即便你的儿子现在在我手里，你眉眼里也没有半分狼狈。”
是啊，即便宋洵当年被自己喂了蛊虫，他也并没有露出半分狼狈，满脸的安然的神色。这样的宋洵，是师姐喜欢的样子，也是他痛恨的样子。
“小师弟，师姐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的。她走了好些年，你为何总要将自己禁锢在苦海里？还是你觉得，你这个样子，师姐便会回来？”
他字字句句极近诚恳，可在梅时衍耳朵里听来就是透着无端的嘲讽。
“宋师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师姐生前最欢喜的是你，念念不忘的也是你，为何你在她走后还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还能同你的妻儿安度余生？既然师姐走了，这世上怎么能就我一个人身处地狱呢？她那样喜欢你，你也应当去地狱里陪着她。”
宋洵看着他半是疯魔的样子，又想起了这些年自己因着面前这个疯子妻离子散，语气也有些冷冽。
“这些年你做了那么多，先是将我囚禁，而后将手伸入了卫氏和兰寺，用你手里的那所谓的成圣丹蛊惑别人，难道这些还不够吗？或者说，你究竟要怎么才能停手？”
梅时衍听着他的话，不由得挑了挑眉，眸子里尽是幽黑。
“这怎么够呢？至少宋师兄你如今不还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你的妻儿我可是一直让他们活到现在，就连你的女儿不也是乖乖的待在那个百赊阁受不到一点伤害吗？”
他看着宋洵，随即转身看着宋臣，唇角扯上了一抹嘲讽。
“你不妨将你是怎样下定决心自己放火烧了宋家，而后又是怎么说服姜容欢赶走姜辞，再将你的小女儿骗去了百赊阁，把这些都跟你的好儿子说一说，毕竟你的好儿子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的女儿也被困在那百赊阁。”
他字字句句，试图打破宋洵脸上那份淡然。
一旁的宋小公子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伯玉哪怕不去看他的脸，也感受到了宋小公子周身散发着寒气。
宋臣有那么一刻觉得，他的父亲有些陌生。他或许能猜到父亲多多少少是有苦衷，只是阿辞若是知道自己入百赊阁是被父亲设计的，她会怎么想呢？
他从前也想尽了方法，想将阿辞身上的禁忌解除，可前阁主私下同他说，百赊阁才是这世上最能保护阿辞的地方。
所以他只能看着他的小妹，这么多年被困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宋洵蓦地将目光放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他缓缓的开了口。
“相比于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宁愿他们活的淡然，即便与世隔绝也无妨，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什么作为，没有更好的方法保护他们，即便我这个父亲选择保护的方式不对，但是我会平静的接受一切结果。”
只一句话，叫宋小公子无端红了眼圈。
即便他或许选择了千万中方法中最不可取的那一种，但是他终究一个人将所有的风雨扛了下来。即便是被囚禁七年，他甘之如饴。
这就是他的父亲。
梅时衍蓦地笑了，周身散发着毁天灭地的戾气。
“将阿芙的东西还给我？”
宋洵看了一眼卫良夜手里的锦盒，伸手接了过去，迟疑了片刻，却只是婆娑了片刻，不敢打开来看。
这是容夙当年送给梅时衍的脸谱，是师姐的一部分。他从未打开过，因为饶是他那般淡然的人，也怕自己经受不了师姐那样惨烈的面目。
他当年同百赊阁的阁主做了交易，将此脸谱和姜辞一起交给了百赊阁。到底，他还是更偏爱他的小女儿的，梅时衍对师姐有多痴魔，他是知晓的。只要此物在手，梅时衍永远不会对百赊阁下手。
可是此刻，他突然觉得有些同情小师弟。这里装的是他挚爱人的脸，他从前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良夜突然开了口，“伯父，我答应了阿辞会将她的兄长完好无损的带回去，所以 ”
“希望前辈将人放了，我自然将东西还给前辈。”卫小公子这样说着，掏出来袖子里的火折子，点燃了火。
“不要。”
那个素来阴狠的男子此刻突然崩溃了 。
他死死的盯着卫小公子手里的火折，而后扫了一眼一直一言不发的弥僧。
“肃卿，那是你娘的东西，你还不快夺过来。”
弥僧看着他红着眼睛的样子，梅时衍还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如此的一面。可是，我的父亲，我以前也在你面前崩溃过，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阿夜，将东西给我吧。”
他伸手接过了那个锦盒，一步步的朝他走近。卫良夜也趁此将一旁绑着的人松了开来。
眼看着那锦盒就要到手了，弥僧猝不及防的将东西收了回去。
“肃卿，快，给我。”
那是他的阿芙啊。
“给你？这样吧，父亲这些年做了不少错事，不若一一道来，你也说娘生前最是 明辨是非，不若当着娘的面，好好同她说说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弥僧逼着他承认他这些年做的所有事情，比如将药喂给了兰寺的前任门主，甚至在伯玉的姐姐识破之际杀人灭口，再比如控制卫敦处置了卫良夜的母亲挑起了卫氏和兰寺的争斗，再有利用弥僧索命楼楼主的身份暗中刺杀了不少四隐势力的许多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叫众人惊愕之余杀心渐起。面前的这个人，筹谋了数十年，竟是将四隐势力毁了个七七八八。
“肃卿，我不该将第一代蛊虫喂给你。”
四下渐起了阵阵喧哗声。“他是疯了，给自己的儿子吃那个？”
宋洵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无疑是最清楚肃卿那孩子的遭遇。
早些年师姐去世后，梅时衍就像疯了一般，竟丧心病狂的将研究的第一颗蛊虫种到了肃卿的体内，随后将那么小的婴儿扔到了草垛里。若不是他暗中关注着小肃卿，只怕那孩子早随他母亲去了。
他那时将小肃卿捡了回来，思来想去，才托兰寺前任门主帮他找了一门姓周的人家，将孩子送了去。哪里想后来梅时衍将他又从周家抓了回来，甚至逼着肃卿手刃唐尹。
弥僧听着这话，只是红着眼瞪着他。这哪里是他的父亲？
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眸子里尽是恨意。我的唐尹，你等这一天也好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