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倩雯还真是个鬼才。
这一会功夫,立马就将今个儿这场大戏改进了戏本子里去了。
原先她改的那出《女起解》就没唱完,刚唱到阿翎同阿文这一对儿小情人离别,阿文先回京去了,阿翎却受老鸨欺压打骂,恰逢上沈歌出场,色迷迷地看上了阿翎。
戏文到这儿,先停了。
今个儿这一出喜宴之后,周倩雯便忙不迭地回去又将这戏本子接上,撰了一出戏,说的是阿翎察觉到沈歌歹心,于是特意来了一出假成婚,诱得沈歌去抢。
沈歌果然上当,抢了一个丫头回家!
这清凉县也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婚宴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地,早就传开了,周倩雯本身在这儿也是个名角儿,这一开嗓一唱,明白的也都知道是唱的西门歌。
要不说八卦是人的天性。
这几日来平月戏团听戏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踏破了。
棠海月听着这银子入袋的声音,喜不自胜,半点也没有阻止周倩雯“胡编乱造”的趋势。
更重要的是,正主也不恼!
“哟,西门大官人,又来啦?”
棠海月提着茶壶,乐乐呵呵的向西门歌走去。
老板亲自奉茶,这待遇不轻了——谁叫西门歌是这儿的常客呢。
他是这日日都来报道,一坐,就是一天儿。
西门歌一挑眉,悠然笑道:“戏唱得好,客人自然愿意来了。”
棠海月抿唇一笑,低头给他倒茶。
“若是千翎也上台来唱,那自然更好了。”
“美得你吧。”
戏台子上,周倩雯等人已开嗓唱了起来。
今个儿这一出戏,周倩雯仍是照例抹黑着沈歌的形象,说他处处欺负阿翎——俨然一个恶霸形象。
棠海月将这戏文中情形与现实这么一对照,不由得莞尔一笑,幽幽说道:“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什么?”
“没什么。”棠海月嫣然一笑,摸出一封信来。
“喏,瞧瞧,千翎叫我给你的。”
西门歌接过信,缓缓拆开,眉头渐渐收拢。
信上是熟悉的千翎娟秀的字迹。
“呵。”
他嘴角撇了撇,将信对折,再对折。
一抬眼,问道:“她在哪儿?”
棠海月往后院指了指。
西门歌眼眸一沉,疾步便去了。
她不由得一笑。
正想着,却有一人骂骂咧咧地走来。
“棠老板,你们这怎么回事啊?镜子屋不让去了怎么也不提前说啊?来了又让我走!”
“不让去了?”
“是啊!你那个小叔子拦着不让我进,说今个儿不开放!”
棠海月大惑不解,安抚了一下客人,便急急往镜子屋去了。
一去,便见李旺跟个柱子似的杵在那儿。
任谁来了,他都说:“谢谢您嘞,今天不开放,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什么混账话!”
“嫂嫂……”李旺登时便怂了,“孙乐童叫我说的。”
“他人呢?”
“里头呢。”
这个慕容北,又要闹什么把戏?
棠海月狐疑地往镜子屋走去。
唔,没人?
一步步又走到了鬼屋门前。
鬼屋里一片漆黑。
隐隐的还能看见白森森的骷髅。
“喂,你在里头吗?”
有回音传回来,却没人答应她。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棠海月心头咯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慕容北?听见我说话吗?”
她心头砰砰乱跳,不知怎的,云妨苍白的小脸浮现在了她眼前。
连带着涌上心头的,还有她当时得知慕容北离世的恐慌。
“慕容——”
眼前是一道柔柔的绿光。
棠海月低下头去,便见这地上是一个个小绿灯,小绿灯排在一块,围城了一个弯弯的月亮。
在这月亮的旁边,是半蹲着的慕容北。
彼时他一手握着绿灯,一手搭在膝盖上,眼皮子微抬,见得棠海月来,还有几分惊讶。
“你来早了你知道吗?”
声音还是那么漠然。
棠海月有些愣神。
“这是什么?”
“灯啊。”他低头,将手中那颗绿灯摆放好。
“你,哪来的电?”
慕容北便指了指身后。
他身后赫然是一堆土豆。
“土豆发电,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忘了?”
棠海月如今倒也不是忘不忘的问题,而是这脑子,有些懵。
心头亦有些沉重。
那摆的是个月啊……
“你……你,铜片锌片哪来的?”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慕容北抬头。
他如今的姿势像是单膝下跪,只不过这右手懒散的搭在了膝盖上。
“喜欢吗?”
棠海月借着这绿灯的光,看见慕容北俊朗的一张面。
这黑屋可真安静,他一说话还有回音。
“棠海月,生日快乐。”
哦……生日,今天是她生日。
她自己都忘了。
一是因为新近忙,二是因为她也向来不过这生日——一个人过,其实跟不过也没差别。
棠海月忽然眼眶一红。
忙别过了脸去。
慕容北也低下头,摆弄着那排小绿灯。
“别搞得那么肉麻,也不用感动。”
有一颗绿灯歪了。
慕容北将它摆正。
“以后我每一年都陪你过。”
以前他也记着,年年她的生日他都买了礼物。
只不过,没有一次是好意思送出去的。
那些礼物便全堆积在家里头了。
他寻思着终有一日能将这些礼物都送给她的,谁知道这人算不如天算的,眨眼功夫,他们就来到了这儿——还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
一时间,二人均不说话。
鬼屋里静得只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忽然,排山倒海般的声音冲进了棠海月的耳朵里——
“嫂嫂,生辰快乐!”
棠海月捂着耳朵,一扭头,便见得李来等人满面笑容,都冲进了这鬼屋里头。
她一瞧这来的人,除却李来李旺张芳芳外,还有江海平、周倩雯几人。
她不由得笑嗔了一句:“你们也跟着叫我嫂嫂。”
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周倩雯吐吐舌。
李来挽着新媳妇儿张芳芳的手,嘻嘻笑道:“你永远都是我嫂嫂。”
棠海月心头一暖。
望着这一群人,心头莫名的一叹:这一大家子人啊。
又回头一瞧,见慕容北仍半蹲着,抬着头,与她目光交汇。
她破涕为笑。
大家嘻嘻哈哈地在鬼屋里头说了好一阵的闲话,这才一起出去了。
这一出去,便听得一间房里传来了争吵声。
“说断就断,凭什么?”
这是西门歌的声音。
众人十分默契地屏息凝神,齐刷刷地看向这关着的门。
千翎冷笑了一声:“这话说得妙。断?我们本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又谈何断?”
她轻叹一声,又道:“侯爷,还请你放过我,别日日来这儿讨没趣儿了。”
“话说得这样死?呵,也好——不过我愿意上哪儿去,又与你何干?须得着你巴巴地写封信来吩咐我该往哪儿去?”
跟着传来嘶嘶的几声。
棠海月猜想,约莫便是西门歌将千翎写的那封信给撕了个粉碎了。
里头静默了一阵,才传出千翎的一声冷笑。
“何必呢?话,不过是那个话。信撕碎了没关系,话我已经——唔!”
偷听的众人登时瞪圆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倩雯同周海更是往前迈了一步,作势要冲进去救人。
谁知他们这第二步还没迈出去,里头又传来了声儿了。
那是“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巴掌打得众人都懵了。
千翎道:“滚。”
“……滚就滚。”
众人便见得西门歌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灿烂的阳光照下来。众人清晰地见着他左面上红了一片,前襟开着,依稀还能看见抓痕。
西门歌也不避讳,见得众人,眉一挑,慢慢悠悠地道了一声:“都在呢。”
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将前襟整理好了。
棠海月抿着唇,接了一句口:“还走得动吗?”
也不等他回话,她便向李来李旺指了指。
二人会意,一左一右的上前搭着西门歌的胳膊,要将他扶回江家去。
他们走了没两步,周海攥着拳头,迈了一步,朝着西门歌的背影便喝道:“站住!”
西门歌也停下。
周海怒道:“说的是公平竞争!你不能……”
西门歌不待他说完,冷笑了一声,迈开步子就走了。
周海自顾自的将话说完,语气却瞬即弱了下来。
“不能这么欺负人……”
……
巡抚老爷莅临清凉县的日子在即,刘守一也焦急不已。
他左瞅瞅平月戏团,右瞧瞧江门百戏团,就怕一个不留神,哪一家给他丢了面子。
是以,他明面儿上说的是选定了平月戏团接待,实则心里又怕棠海月给他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暗度陈仓,又找上了江门百戏团。
江门百戏团这两位爷——江青泥同西门歌,跟人精似的,刘守一一抛出个橄榄枝,二人便立刻会意。
今个儿,刘守一便来到了江门百戏团中,瞧瞧他们排的这一出新戏。
“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
刘守一抚着下巴,听了良久,不由得大失所望。
“这不是四郎探母么?”
“正是。”江青泥眉一挑,气定神闲。
西门歌慢慢悠悠地说道:“这巡抚老爷姓郑,上武下德,父亲当年战死沙场。这位郑老爷,平日里爱听戏,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出《四郎探母》。一听,一个哭。”
刘守一听得都快哭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你侯爷还是你侯爷。
“好——”
刘守一还没来得及喊一句“好”,却有人替他喊了出来。
那人一面喊着好,一面还鼓着掌。
刘守一一扭头,却见是棠海月笑脸盈盈的走了进来。